□柳已青
楼下的这株泡桐,大约有十几年的树龄。春天泡桐花繁盛期,满树繁花,一枝一枝都缀满淡紫色的风铃。泡桐花是淡淡的紫色,花筒五瓣花瓣裂开,宛如精巧的风铃。土黄色的花蒂五裂,带有绒毛。泡桐花里装着蜜,把大树周围的空气都熏染得酽酽的,空气中流淌着泡桐花香香甜甜的气息,令人陶醉。
北方很多人把泡桐当作梧桐,这也是缺少常识。多年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在很多人的眼中,就是泡桐,或者法国梧桐。事实上,一叶知秋是梧桐(青桐)。梧桐树皮青,夏天看上去是绿色。梧桐是梧桐科梧桐属的高大落叶乔木,而泡桐是玄参科泡桐树乔木。
泡桐先花后叶,李时珍说:“桐花成筒,故谓之桐。其材轻虚,色白有绮纹,古俗谓之白桐、泡桐。”泡桐的“泡”,读一声。意思是“虚而松软,不坚硬”。农村家家户户的庭院,或者房前屋后,总会种植几棵泡桐树。因为它长得快,五六年光阴就会成材,用它做家具,比较经济,家具也不笨重。也因为泡桐长得快,它不是栋梁之才,家家盖新屋扛大梁,没有泡桐什么事儿。
每到盛夏时节,常忆故园。两株非常高大的泡桐长在大伯家的院子里。小时候,盛夏,常常在泡桐的绿荫下吃饭、休憩。泡桐树下,很风凉。铺一张席子,躺在上面,不时有凉风吹拂。躺着看那硕大的绿荫在风中招摇,看着看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两株高大的泡桐树,枝柯相交,凉风在绿荫下流淌,那风一定也是绿色的。凉爽的风吹拂,无忧无虑的夏天,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在如梦一般的日子里,不徐不疾,过去了。
夏夜的泡桐树下,浓密的树叶缝隙中,洒下几粒星光,那微弱的光芒闪烁。我和大伯、大娘坐在凉席上,吃用井水浸泡过的西瓜。刀刚放在西瓜上,稍微一用劲儿,西瓜“啪”得裂开。那清脆的瓜裂的声音,在记忆之中,格外清晰,令人又销魂又惆怅。
夏夜的泡桐树上,有时会有蝉突兀地鸣叫起来,打破夜空的宁静。大娘有时会给我摇着蒲扇,驱赶蚊子。在星光的闪烁之中,大伯讲三国故事。在泡桐树摇落的晚风中,对未来无限渴望的我,头枕着泡桐的风露一席凉,进入甜蜜的梦乡。
在我的心目中,院子中的两株泡桐树永远庇护着大伯大娘,守护着他们平淡的日子,守护着院落。谁知大娘生病,无力筹钱,只好卖掉院子里的一株泡桐树。那时,我在寅寺镇上初中,周末回到家里,父亲告诉我,你到大伯家的院子里看看吧,少了一棵泡桐。少了一棵泡桐的院子天光一览无余,缺少了一半安宁。
后来,大娘出院了,往日的笑声,又浮动在小院子里。第二年春天,那株被除掉的泡桐树的地方,长出一柔嫩的细茎,迎风而长,很快就高过了我的头。一株小的泡桐,继承着前树的遗愿,开始茁壮成长。那年我上大学一年级,回到故园,发现又恢复了两株泡桐的格局。那棵小泡桐已经高耸入云天,支撑起小院的清凉与安宁。
世事无常。大伯骑着自行车去赶集,在乡间公路上,被开车的人撞倒了,大腿骨折。而肇事者逃逸。大三那年暑假回家时,父亲叹息着说,为了给你大伯看病,把院子里最大的泡桐树给卖了。这一次,院子里空荡荡,只剩下那棵重新长出的泡桐树,孤单地立在院子里,等待主人归来。
大伯在医院住了三个月,深秋的一天,他回到家中。秋风一吹,泡桐树叶纷纷飘落,飘飞到院子外。院子里积满了落叶,大伯大娘膝下无子孙,他们最疼爱我。这个深秋,我看到他们已经白发苍苍,在秋风桐叶的满地风霜之中,第一次体验到岁月的力量,以及生老病死的悲凉。
第二年暮秋,大伯院中的那唯一的泡桐树,一夜之间,树叶凋零。大伯因车祸落下后遗症,在那个夜晚,他凄凉地去世。纷纷扬扬的泡桐树叶,为他送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泡桐树被除掉,还会长出来。人死了,化为尘,化为土,永远不会再来。我觉得故乡的人们就像泡桐树,在岁月中生生不息。泡桐带着故园的故事,故人的记忆,与我相遇。
泡桐是乡野之树,而梧桐却带着生命的灵性,有几分神秘的气息。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自古梧桐就被视为节气的敏感者,可谓岁月的先知。《花镜》中说梧桐:“此木能知岁,清明后桐始华。桐不华,岁必大寒。立秋地,至期一叶先坠。故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之句。”
李渔在《闲情偶寄》卷五中说:“梧桐一岁,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梧桐有灵性,凤凰栖息在梧桐树上。梧桐树可做古琴,清音如同高山流水,响在春风桃李开花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秋雨,遇到梧桐,书写一世的缠绵。“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春风万朵桐花,秋雨万片落叶。泡桐花开,象征着青春的甜蜜;夜雨梧桐声声慢,象征衰老的乐章。紫色的泡桐花蕴含着未来无限的可能,飘飞的梧桐叶预示着生命的凋零。这两种树木都是大自然送给我们的生命之书。岁月山河,故园故人,春花秋叶,每一阶段,有每一阶段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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