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前几天回老家,看见我爸,他坐在轮椅上,脑梗让他思维有些混乱了。他说他父亲前几天来看过他,跟他说了好多话,他让我转告他父亲,有空时再来看他。事实上我都没有见过我爷爷,在我出生那一年,他就去世了。
但在我爸偶尔清醒的一刻,仍有惊人之见。他跟我说:所有人里我最担心你,你想得太多,太累。你干到五十五岁就不要再干了。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我,我感觉他的目光很复杂,一方面作为父亲,他不希望我太辛苦,但另外一方面,作为一个信奉奋斗、在奋斗中收获了很多的人,他又不希望我真的无所事事。
我说,不,我要干到八十岁。
我爸欣慰地笑了。
我和我弟聊起来,总觉得我们是特别幸运的人,有这样好的父母。
虽然世间的父母大都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我们的父母还有爱的智慧,比如说,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我爸那样内核稳定。
遥想许多年前,我跟我弟都是那种超级学渣。我是偏科,语文不用复习也能考第一,其他的成绩基本都是倒数,总分当然也是倒数；我弟还不如我,是均衡得都不行。
我爸的同事跟他说:“我要是你,我都愁死了。”那个同事的娃,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打小成绩出色,一鼓作气考上了某校少年班。她确实没法想象我爸的处境。
我爸是乐呵呵地把这话说给我们听的,没有一点阴阳的意思,他是觉得这个话有点好笑,大家眼里的世界是多么不同啊,他同事觉得愁死人的一双儿女,在他眼里却是天下第一。
就算我们带回来一塌糊涂的成绩单,也不妨碍他坐在餐桌前,笑眯眯地看着我和我弟,说:“我看着我这一双儿女,就像看着一地绿油油的好庄稼!”我至今都记得当时阳光洒了一桌子,像是老天特意给他这段话加的光影。
他笃信他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一个人头上一颗露水珠”。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人命里自带一份福利,你可以理解成“傻人有傻福”,“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当然这话有点绝对,却也中了十之八九。最关键的是,相信这句话,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内心消耗,有害无益。
我爸也不是傻乐和,乐观主义的背后还有行动。天下不乏望子女成龙的父母,但对于成怎样的龙和如何成龙一无所知,只是看到人家孩子的成功,就觉得自家孩子也得达到那个高度,不然自己面子上过不去。至于孩子是怎样一块料,根本忽略不计。
我爸对人家的孩子也有欣赏赞叹,但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每个人头上的那颗露水珠都是不同的,有着不一样的光芒。他致力于帮孩子找到自己的那颗露水珠。
我五六岁时喜欢听童话故事。这个年龄的孩子,谁不喜欢喜欢听童话呢?但我爸看我喜欢讲给别的孩子听,有时候还会召集邻居家孩子演绎其中的情节,就认为我有创作天赋,立马买了一堆童话书,还有一本理论书叫《童话学》。
我是后来才认识到那是一本理论书的,当时虽然看不懂书中的理论,但像剔肉一样,把书中节选的童话全部看完。我后来没能幸运地成为童话作家,但阅读习惯渐渐养成了。
小学二年级开始写作文,我爸成了我最忠实的读者,总能慧眼如炬地发现那些并不被老师欣赏的比喻,并且夸个没完。随着我逐渐长大,我有些文字他无法把握。比如有次我上初二时写了篇文章,说我走在街上,看到三十岁的女人,觉得那才是最为璀璨的年龄:有阅历有思想,也积攒下自己的故事,我迫不及待想要赶紧抵达三十岁。
这种少女心情,我爸这样的直男看了就很困惑,但他怀疑是他自己水平不够。他把文章送给他认为最有才华见识的同事王老师去看。王老师看了,连声叫好,并且对表示看不懂的我爸冷嘲热讽。这番讽刺让我爸非常愉快,他觉得女儿超越了他,到了他不能抵达的境界,实在太好了。
总之,那时候但凡有一句话是我写的,我爸就觉得一定好。他还会把我的文章到处投,有些投寄在我看来是异想天开。我随便写一篇关于小猫的文章,他就帮我寄给《人民日报》(海外版),居然就发了。
我二十来岁时候,写了一篇关于《陌上桑》的文章,他看不懂,但他打印出来,投给了《随笔》杂志。那个时候,《随笔》上面发的全是名家的文章,我感觉应该不会发自然来稿,不曾想后来真的发了出来。我就是带着那些样报样刊,顺利地找到了工作。
我爸对我弟也是这样。我弟喜欢拍照,有次去淮河边,看到有渔人撒网,随手拍了一张,我爸看了赞叹不已,说:“这张照片太了不起了,说明治淮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他让我弟写了个图片说明,寄了出去,在《中国环境报》上刊发之后,接连被二十多家报刊转载。
现在想来,我爸的育儿之道最重要的一点是,希望孩子有所成,不是因为这样自己有面子,而是想帮孩子更好地塑造自己,所以世间标准影响不到他；再就是他本身具有非同寻常的安全感,从不焦虑,更不会把这种焦虑转化到孩子身上；第三他会竭力帮孩子找路径,比如帮我和我弟投稿,鼓励我们永不放弃。
他的这种育儿方式不但让我们在成长中受益,如今我的孩子学习路上不那么顺利时,我也会想起我爸。如果我爸像我这样焦虑,那我们不会有今天。而我爸当时面临一双学渣儿女的局面都不惊慌,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些真不算什么。我的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我爸帮我们找到的这颗露水珠,还滋养到了第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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