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0年这个春天的深处,多少亲人之间原本罕见的陪伴变得漫长和踏实,让唠叨的他们、节俭的他们、感情内敛的他们、交流不多甚至带着隔膜的他们、貌似生活得热闹其实深深孤独的他们,被这难得的陪伴,如雨水一样滋润了心田,春风一样吹散了一直堆积在心中的尘灰与阴云。
□李晓
“我说丫头,你是叫、叫小娟吧?”父亲突然在身后小声唤她。父亲的喉咙里似乎黏着痰,声音含混拖沓。小娟回头一看,父亲怔怔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电视里正播放着疫情新闻。父亲浑浊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那目光如夜晚猫的眼神,令人有些发冷。
母亲5年前去世后,父亲就养了一只黑猫作为陪伴。晚上,猫就睡在床榻边,父亲半夜起来小解,看上一眼睡在旁边的猫,叹一口气,好像是心里得到了某种舒缓。
父亲的话,让小娟心里暗暗一惊,一种可怕的念头在心里翻滚起来。想起那天下楼出门买菜,楼下保安大哥告诉她,有天父亲外出回家,上上下下电梯好几趟,竟忘记了自家楼层和房间号码,带着怯懦的表情去问保安,后来还是保安把父亲带回了家。
作为教师的父亲,有着老派知识分子的一点虚荣。到了门前,父亲按住胸口一阵咳嗽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还搂着保安的肩膀说,我是教数学的啊,哪能不记得自己家的门牌号呢?父亲对保安说,进屋进屋,到我家里面陪我喝酒,我亲自给你做几个好菜。保安挠挠脑袋说自己还有工作,下楼去了。
难道今年81岁的父亲有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迹象?这是让小娟一想起就难受的,甚至还不能从内心真正接纳。
今年45岁的小娟,是我老家村子里的发小,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成家。春节前,丈夫和儿子都脱不开身,她一个人回来和父亲过年,之后便因为这场疫情一直未能返程。这是小娟成家后和父亲一起呆在家里最长的时间了。
小娟还有一个哥哥,在成都安了家。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在哥哥的软磨硬缠下,去成都住了3个多月时间。父亲好像一棵被移栽的树,面目呈叶子的枯萎耷拉状,饭桌上夹一箸菜也要环顾一下桌上人的表情,儿子给他打来洗脚水,父亲还跟他客客气气说声“谢谢啊”。后来,父亲自己去买了火车票,回到了故乡城市。
一年后,热心人给父亲介绍了一个在城里馆子打工的离婚阿姨。阿姨比父亲小二十多岁,笑声大,饭量大,喜欢吃大麻大辣味,不过看起来热情阳光,是逮住时间的分分秒秒及时享受生活的人。这些生活习惯,父亲都能承受。不过,有件事让一向温吞性格的父亲发火了。半年后的一天,父亲冲她大喊了一声:“你走吧,我一个人过。”原来,那位阿姨对父亲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父亲的退休工资卡交给她管;二是父亲过世后,现在的房子归她所有。父亲觉得这个女人过于苛刻,决定余生就一个人过。
在陪伴父亲的日子里,小娟才发现,母亲还一直住在父亲心头。床头柜上,放着母亲的遗像。母亲笑眯眯的样子,好像随时在招呼着父亲:老头儿,天冷了,多穿点儿;老头儿,不要把饭煮硬了,吃软和一点儿;老头儿,存折密码写在你的硬壳笔记本上。
有天早晨,小娟看见,父亲把母亲的相框捧在胸前,又用手反复摩挲、擦拭。中午吃饭时,父亲突然问:“娟,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魂?”小娟面对父亲的这个问题,突然感觉有些蒙,她摇摇头说:“没有。”父亲似乎很失望的样子,无心吃饭了。小娟又补了一句说:“爸,这件事我也不确定,不过一个外国人说过,人死了是有灵魂的,重量是52克。”父亲再次拿起筷子夹菜喂到了嘴里,对她面露郑重表情,缓缓说道:“娟,今后我死了,我要去找你妈的灵魂。”
从小到大,小娟和严肃的父亲之间,其实有着很深的隔膜。作为教师的父亲,一向严肃甚至有些呆板,要求小娟和哥哥的成绩在班上至少排名前十。有次小娟考试成绩排名二十多位,父亲还诚惶诚恐地去给班主任老师道歉,连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后来,兄妹俩都考上了好的大学。小娟考上上海的大学后,平素一向低调的父亲大张旗鼓地请客吃饭,平时酒量不大的父亲,一杯一杯地干了,最后把自己给喝醉了,如大病一场,在家里整整睡了两天。
到了疫情低风险期,小娟就要离开父亲回上海了。头天晚上,小娟去买了花鲢鱼,做了父亲喜欢吃的番茄鱼,父亲在阳台上给她打下手,剥大蒜,洗小葱。小娟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小娟说:“爸爸,我走了,您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父亲说:“我没事儿,你们好好干,我就放心了。”
小娟把油和作料倒进热锅里,哗啦一声,油烟蒸腾中,小娟一歪头,看见沉默的父亲佝偻着身子趴在阳台栏杆上,望着灯火亮起的城市流泪了。
在2020年这个春天的深处,多少亲人之间原本罕见的陪伴变得漫长和踏实,让唠叨的他们、节俭的他们、感情内敛的他们、交流不多甚至带着隔膜的他们、貌似生活得热闹其实深深孤独的他们,被这难得的陪伴,如雨水一样滋润了心田,春风一样吹散了一直堆积在心中的尘灰与阴云。
在这个春天,其实还有一件残酷的事,我本不想把它放在文章的结尾,但它就发生在我所在的这个江边山城,就发生在我的身边。一位患抑郁症的父亲,那天下午抱着他3岁的儿子亲吻着说,爸爸真不想离开你啊。而后,这个男人走到长江大桥上,纵身一跳。我与这个男人是认识的,曾一起喝过两次酒。我不想去追问,到底是琐碎生活中的哪一根鸡毛最后压垮了他?在烟火生活复苏的这个春天,我至今还是无法忘记他或者理解他。我所看到的春天的深处,是万物喜悦生长,万里山水含笑,磅礴力量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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