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中兰
父亲七十多岁了,戒烟对父亲来说可真算是老生常谈了。常挂在父亲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戒烟有什么难的?
父亲第一次戒烟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个时候父亲不到五十岁,身体还算健康,因为一次感冒过后久咳不愈,父亲决定戒烟。为表诚心和决心,父亲用粉笔在门上写着“从今日起开始戒烟”的字样,下面注明了日期。我那时刚从卫校毕业,在小县城的医院里工作。歇班回家,猛然间发现门上这句话,再看看旁边正在吸烟的父亲,忽然间哈哈大笑,把父亲笑得莫名其妙。我指着门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念,父亲不好意思了,母亲说,天天吸,越不让吸越吸……我开始从医学角度给父亲讲吸烟的危害,父亲表示赞成,可能也是咳得实在难受,于是他不光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还把没吸完的半盒烟也扔了。
我给父亲找了一些戒烟资料,又买了一大包零食当替代品。父亲很高兴,说让母亲监督他。我偶尔打电话问一下戒烟进展,刚开始好像还行,从一天一支烟降到几天一支。父亲说,我又没有烟瘾,真想戒一下子就戒掉了。至于后来怎么就没有戒掉,我不得而知。
父亲第二次戒烟是十几年前。当时电视上播放公益片《吸烟者的肺》,画面上黑红色一团,用小棒轻轻一挑都会破损分开,父亲看后说:嗯嗯,是得戒烟。我一听这话,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大声说:就会说得戒烟,还说戒烟不难,那你倒是戒呀。看我这样,父亲忙说,好好好,以后不吸了,再吸那个肺可能真的会给点颜色看看……后来,奶奶去世,父亲悲痛的心情实在无法排遣,加上我弟弟也学会了吸烟,有人在戒烟者面前吞云吐雾,戒烟就成了一种折磨。不过,父亲在我面前多数时间是不吸烟的,要吸也是躲到一边,加上后来我女儿出生,他知道小孩怕烟,也从来不在外孙女跟前吸烟。
四年前,母亲查出了肺癌,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看我和弟弟背地里泣不成声,他总是安慰我们说人有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什么事都要想开。可是我发现他总是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有时候一天能抽两盒,话也很少说。一辈子没进过几次厨房的父亲还得从头学做菜,因为母亲怕呛不能接近油烟味。天知道笨拙的父亲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常常不是菜炒煳了,就是汤溢到锅外,满灶台都是汤,满厨房都是油烟味,手忙脚乱中不是热锅烫伤了手臂,就是菜刀割伤了手指。母亲后期咳嗽厉害,经常是夜不能寐,父亲就陪着母亲也不睡。母亲久病脾气暴躁,有时对着父亲发火,用手指指着父亲疾言厉色,无非是因为菜咸了或猫喂晚了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几次我都看不下去了,父亲总是笑着说,多大点事?下次就好了。父亲总是让着母亲,实在气不过,就说去外面买菜,然后到村外的小桥边蹲着吸烟。满地的烟头,是一种无声的宣泄和忍耐,更是一种无悔的付出与包容。吸够了烟,父亲再去集市上买来新鲜的鱼,各种处理后加上香料炖了,再很细心地把做好的鱼一小块一小块拨开,再小的鱼刺都逃不过他的眼。虚弱无力的母亲吃着鲜美的鱼肉,看着满头大汗的父亲,也会露出少有的笑容。那个时候,我不再坚持让父亲戒烟,因为吸烟对父亲来说已成了一种生活的支撑。
半年前,母亲走了,悲痛之余我以为父亲可以轻松一点了。可是,送走了母亲,回过头来我才发现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10岁,本就不怎么高大的身躯更加矮小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驼了,腿脚更是不灵便,走路总是一步跟不上一步,还时常走神。我带父亲做了个全面体检,发现有一项比较严重,就是颈动脉斑块明显,专家说吸烟可导致脂肪在血管壁沉积,必须戒烟。借着专家的威严,我大胆一回,问父亲:这个烟你到底戒还是不戒?父亲说:戒戒戒,可不能再吸了。就这样,我又开始督促父亲戒烟。这一次父亲信心满满,我也趁热打铁,电话一天一检查,还发动弟弟和老公都来给父亲助力,今天弟弟给父亲送去一打报纸,明天老公送给父亲一条本命年的红腰带。其实父亲特别容易满足,一点点关心都会让他开心半天。一天我问父亲戒烟的情况,父亲说现在一盒烟吸一个多星期还剩好几根呢。我几乎又想暴跳,但还是忍住了,尽量不带情绪地说:那你就不能一根都不吸吗?父亲笑了,沟壑纵横的笑容有点僵硬,还有一点惭愧和歉意。我突然很心疼父亲,父亲一生爱面子,可是生活总是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几乎压垮了他。父亲也许实在戒不掉吸烟,也许根本就没下决心戒掉,也许是父亲老了很享受儿女督促他戒烟这个过程。我想,可能我的老父亲需要的不仅仅是戒烟,而是儿女都能平安幸福,以及彼此之间的惦记和陪伴。
陪父亲戒烟的过程中,我才慢慢读懂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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