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夹着冰霜,肆虐着我蜗居的小城。母亲的肺气肿又犯了,为方便照顾,我们决定把母亲从养老院接出来,与我们共同居住。
八十有四的母亲,昔日满口的牙齿,在岁月的打磨中,仅余三颗上牙,稍微坚硬的食物就无法咀嚼,只得狼吞虎咽。每顿饭菜,妻子特意将肉食、蔬菜剁得很碎,方便母亲吞咽。我是个不愿在吃饭上多浪费时间的人,与母亲同桌吃饭,母亲还没动筷,我便狂风卷残叶,一碗饭一碟菜倒入胃囊,迅速将碗筷放入洗碗池,等待母亲吃完后一同清洗。转过身来,母亲居然已颤巍巍立于我身边,将她的碗筷递给我——碗里还有不少饭菜。“您吃完了?”母亲不言语,只是小鸡啄米般微微点头。饭后,我躲进书房,写点乱七八糟的文章；母亲呢,时而卧在沙发,时而推窗打量街上的花花绿绿,时而躲进她的小屋,将餐巾纸抽出,叠成一小块一小块,便于她随时咳嗽使用。一篇小文成型,我抽身到客厅喝些热水,却发现母亲正费劲儿地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找寻平时她根本不吃的饼干——原来母亲饿了!妻子耳语:一定是母亲为了跟上我们吃饭的节奏,没有吃饱喝足就放下碗筷,她怕我们等着为她专门洗碗。
从那日起,我和妻子放缓了吃饭的节奏,尽可能做到与母亲同时放下碗筷。日子一久,于我和妻子竟大有裨益,多年缠绕我们的胃炎不治而愈。其实,餐桌上的慢,就是一种陪伴。
养生理论都说,早睡早起身体好。我也曾经试过改变作息,但躺在床上,思绪越过高山,飘向大海,放不下生活中的零零碎碎,辗转反侧,往往还是12点才能入眠。大多数晚上,我喜欢在电视节目里流淌自由自在的时光。母亲一番抹脸洗脚后,就进入她的小房间上床睡觉。10点半,母亲摇晃着,手握小电筒出来上厕所。“睡不着。”母亲的回答波澜不惊,平淡无奇。妻子把嘴巴凑过来:定是你的电视声音吵到母亲,她怎么入睡?原来,母亲对电视的吵闹声早已不适,但她宁可忍着也不愿说出。
妻子的点醒,加之全方位贯彻养生大策,我们也与母亲同步了——每晚9点前上床入睡。
记得小时候,天刚破晓,母亲便扯着大嗓门喊:都起床做事了!受瞌睡虫侵扰的我们总觉得母亲是“周扒皮”转世。起床后,我们被母亲命令着去坡上割草或者背柴,她留守家里,快手快脚一阵忙碌。等我们干活回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在四方桌上,虽没有美味佳肴,但足以填饱干瘪的肚皮。现在的母亲虽远离了泥土清香的乡村,但数十年养成的习惯无法更改。当我们还在与周公相遇时,她已起床洗漱,而后拿着扫把在客厅里一番清扫,等待我们起床做饭。太阳透过窗户,照醒梦中的我们,我们才极不情愿地起来。自从母亲住进我家,改变了我们晚睡的习惯,早起也就成了必然。我们就以这种方式陪伴母亲吧。
我这人风风火火大半辈子,与人交谈语速快,常常让听者如坠云里雾里。我也曾试着放缓语速,一是压压火爆脾气,二是让对方明晓我的意思,但效果不佳,说着说着便如奔腾的瀑布,一泻万丈。在母亲身边,我亦如此。与母亲坐在沙发两端,本想找寻老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唤起母亲的回忆点和兴奋处。一通往事说完,母亲表情木然,她似在听天书,根本不知我在讲什么。以为是母亲年纪太大,耳背耳聋,殊不知我与妻子交流时,她却时时插入话语。我恍然大悟,不是母亲耳背,而是我的语速太快,必须得改改这个坏毛病。终于,在我缓慢流淌的方言中,母亲时不时打断我,往事在她的嘴里滔滔不绝,愉悦的表情泛滥成花朵,在她干瘪的脸庞上绽放开来。
年纪大了,母亲的记忆有时会短路,刚才做过的事,她会忘记得一干二净,经过努力回忆方才忆起。怕是阿尔茨海默症提前预演,我总是找寻母亲昔日的“丰功伟绩”,让她反复回忆“我年轻的时候……”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在舒缓的语气中,恰到好处地为母亲点赞。放缓语气,与母亲交流,这是我现在的慢生活之一。
迈过八十岁的坎儿,母亲的身体越发衰老,她的步履早已蹒跚。天暖和的时候,我会带着母亲去花园里散步。说是散步,实是挪步。虽有我和拐杖的辅助,母亲依然步履缓慢而沉重。白天的花园里,行人稀少,前面没有障碍物,我便放开母亲,让其借助拐杖独立行走,一是锻炼身体,二是我要在手机里处理一些事情。在手机里徜徉的时间一长,猛然记起自己来花园的使命,扭转头去,母亲却不见踪影。原来,我只顾自己低头前行,没有想到母亲缓慢的脚步。快马加鞭往回赶,终于在公园的一处木椅上寻得母亲。母亲着急地在寻找我的身影,一见到我,她如婴幼儿见到久违的母亲般,兴奋得眼泪婆娑。她没有责骂我,只是从干瘪的嘴里冒出一句:不要走快了,我跟不上……
我搀扶着母亲继续朝前走。“好久不见!”十多年未见面的文友把手伸过来,暖暖的,饱含惊喜。母亲见我遇见熟人,主动提出自己先往前走,叫我等会儿前去找她。与文友从散文谈到诗歌,从生活的艰辛聊到写作的放松,从一部名著说到市井小文……还有很多话语想要倾诉,这时文友提醒我该去照顾母亲了,只好互扫微信,以便日后联系。我睁大双眼,寻觅母亲瘦弱的身影。没走几步,看见母亲坐在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我拉起母亲,怕石头冰坏了她,“您为什么不先往前走啊?”我抛下一句责怪。“怕你找不着我……”简单的回答,令我热泪纵横。后面的路程没有人来打扰,我卸下一切,陪伴母亲,在花园里慢慢行走。我的步履很慢,让母亲不为赶路而费力。
与老母亲相伴的日子里,生活染上了慢的色彩。我在慢生活里陪伴母亲,也在提前体会自己的未来。
□徐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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