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英琦
提醒我像一只笨鸟一样飞回南山的,是一只鸟。
谷雨过后,它就在小区后面的山林里鸣叫,是那种非常规律的叫声,几乎每1秒钟就叫一次,一夜不停。它独自在林中泣鸣,被惊扰的邻居们在微信群里叽叽喳喳地乱叫,设计出各种驱鸟的方案,还招来保安巡山捕杀。然而,那种凄厉的叫声愈加洪亮。于是,大家又猜测是电子干扰器的啸叫,甚至是某种神秘的……城里人,在阳历里生活得太久了,真的听不懂老家的鸟语了。
这只春夏之交鸣叫不止的鸟,是大杜鹃,布谷鸟是它的俗名。这是一种孤独的鸟儿,它喜欢单独栖息,踪影不定,人们往往只闻其声,难见其貌。在南山,我曾经躲在蒿草丛里,近距离观察过它。它的头颈部呈灰褐色,腹部有灰色和暗白色杂糅的斑点,乍一看,整只鸟就像刚刚从灶屋的炉灰中扑棱出来一般。这种鸟儿飞行的姿势,特别令人着迷——先是肩胛耸起,头颈前引,继而快速而有力地拍动翅膀,像一只射出的箭镞一样飞向远处。
不只是杜鹃鸟,这几年,南山雨水丰沛,植物长得茂盛,鸟儿也越来越多。而且,许多是几辈人没有见过的稀罕鸟儿:有的长着红红的小眼睛、长长的蓝尾巴;有的在乌黑的头顶上缀着一排蓝宝石,在太阳下耀人眼目。
有关鸟的事情,我是近些年才开始关心的——准确地说,应该是重新开始关心。小时候生活在南山,鸟是快乐的玩伴,它们在早晨把我唤醒,黄昏时用滑翔的姿势迎接我回家。童年的天空里,到处是鸟儿飞过的影子:春天,北归的燕子们在檐下的旧巢里呢喃;夏天,喜鹊们在梧桐树繁茂的枝叶间流连;秋天,旅程中的大雁以雁阵的方式告别;冬天,觅食的麻雀在雪地里留下枫叶状的足迹——南山的鸟是朴实的、有灵性的,和山里的人气息往来、灵犀相通。谷雨一到,布谷鸟就催促你去耕种;大雨将至,燕子以低飞的姿势为你预报;村里有喜事,性急的喜鹊早早登枝雀跃——鸟儿,是南山人世代相守的邻居,也是我须臾难舍的小伙伴。许多年以后,我来到城里生活,偶尔看到树上落脚的鸟,或者小区里飞掠而过的鸟,我都坚信是南山的鸟,是我的好朋友,它们是飞过大山沟壑来城里找我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向它们打招呼,吹口哨“对暗号”,但它们总是用警觉的眼神看我,然后匆遽地离开,不见了踪影。
城市,是用来圈养人类的地方,乡村,才是鸟儿的世界。
这些年里,每当周末或空闲的时间,我就像羁鸟一样飞到南山,爬爬山,舒展一下日渐僵硬的筋骨;晒一晒太阳,补一补身体和精神上的钙质。同时,抽时间向村里的老农请教农事,种一些没有污染的粗粮蔬菜,给平常的日子补充些营养。
当然,我也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关心一下村里的鸟事。
就像此刻,我坐在院子里,看鸟儿成群结队地飞来,仿佛执意要接受我的检阅。首先是戴胜鸟,它从桃树林里鸣叫着翩然而至,优雅地站在爬满豆角的架子上,像盛装的绅士一样顾盼有姿;接着是喜鹊,双双栖落在玉兰树的梢头,卿卿我我,俯仰照应;永远不会缺席的是麻雀,它们蜂拥而至,在菜地里叽叽喳喳地开着会,好像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的南山也是鸟的南山,我的院子也是鸟的院子。戴胜几年前就在屋檐下定居了,喜鹊正在高大的白杨树上垒窝,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儿,也在房前屋后住下来,有的是借居,有的是常驻。
这次回南山,我又发现了一家新邻居,还产生了一些误解和纠纷。
这家新邻居是伯劳鸟。
临近中午,我在菜地里拔完草站起身来的时候,一只伯劳正站在距我不到两米的山楂树枝上,嘴里叼着一只小虫,有些警觉地看着我。我笑着对视,它装作若无其事,而振翅欲飞的姿势显示着它的机敏。大概是看我还算和善,它迅捷地飞进我身边的冬青树丛中,接着,里面传来细弱的啾鸣声。不一会儿,伯劳鸟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又和我对视了一番,鸣叫着飞向远处的杨树林里。我悄然走过去,分开密密匝匝的冬青树叶,呀,一个精致的杯状鸟窝里,层叠着三只可爱的雏鸟儿,它们的翅膀刚刚长出褐色茸毛,眼神惺忪,其中一只的嘴里还在吞咽母亲饲食的小虫。
我拿出手机,想拍下这可爱的发现。没想到,已经远去的伯劳母亲忽然飞临,翅膀猛扇,骇叫着朝我袭来。我狼狈地弯下腰,躲过它第一轮凶猛的攻击。但情急之下,碰到了冬青树枝,有两只雏鸟受到惊吓,从鸟窝里掉了下来,急急地在地上跑着。
内心十分愧疚的我,轻轻把一只雏鸟捧起来,准备送回窝里。站在枝头的伯劳母亲误解了我的举动,以更凶猛的姿势飞掠而至,我赶紧把小鸟放在地上,抱头躲避。这时候,伯劳父亲也飞到枝头,如临大敌般振动着翅膀,做出搏击的姿势。为了消除伯劳父母的敌意,我躲进屋里观察,只见伯劳父亲在枝头逡巡,母亲在地上跳来飞去,引导小鸟走到冬青树边,但无论如何努力,翅羽未丰的小鸟飞不回自己的窝里了。
我愧悔惊扰了邻居一家,潸然泪下。
转机出现了。伯劳母亲知道,让雏鸟飞回窝里是难以实现的,在呢喃低语了一阵之后,又飞到不远处的树林里觅食。接着,伯劳父亲也鸣叫着飞去。我赶紧从屋子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轻轻把雏鸟捧起来,小心翼翼地分开冬青树枝,将它放回巢窝。一定是感受到了熟悉的家的温暖气息,刚刚还在我手里拼命挣脱的小鸟,一下子就收敛翅膀,安静了下来。我赶紧找到另一只小鸟,动作迅速地放回它的窝里。过了一会儿,叼着幼虫的伯劳母亲飞回来了,它站在枝头四处观望,应该是听到了冬青丛中小鸟的声音,便不顾一切地飞进去。过了一阵子,才从里面慢悠悠地跳到冬青的外面,长长的尾翼上下晃动,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我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下午,我继续院子里的农事,伯劳一家就在我的身边不远处飞来飞去,自在啾鸣,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场意外的纠纷,就这样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个世界,是到了建立相互信任的时候了。
今年的天热得晚,但热得快。进入六月,暑热扑面而来,火球一样的太阳把正午的大地变成烤箱,人在空调室内避暑,鸟儿也躲在檐下倦飞了。我在地上洒了一些小米,又往水缸里加满了水,供院子里的居民们享用。菜园里,一畦刚刚成熟的西红柿,成了大家共享的果实。正午过后,许多过路的鸟儿也闻讯飞来,饱餐过后,就站在树荫下小憩一会儿,或者顾盼俯仰,或者引颈歌唱。大热天里,那两只喜鹊是真正的劳模,它们已经用枝条搭建好了新家。此刻,它们就站在树顶的鸟窝里,俯视着不远处正在砍掉大树、忙忙活活盖房子的人家。
鸟和人,说不清谁更幸福。
人啊,生活在世上,有永远忙不完的事情。每个人都在忙,忙的都是自以为天大的事情。关于鸟的事儿,常常被戏称为“那些鸟事”,正经人是不屑关心的。其实,在鸟儿的真心里,也未必能瞧得上它的翅膀下面那些永远停不下脚的人。抬头看看就知道,鸟儿们也求偶恋爱、成家生子、觅食筑巢、避难迁徙,但鸟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垠的天空就是无尽的道路,广阔的田野就是美好的家园。它们在晴空里飞翔,在黄昏的枝头歌唱,用清脆而鲜亮的鸣叫,掀开一页页乡村的日历。鸟儿们,和周围的山石、树木、野草、昆虫一样,都是村庄的一部分,是世界的一部分。它们以快乐的鸣叫,为我们唤醒黎明,提示季节,让我们农历里的日子丰富而滋润。
如果,南山的天空中没有鸟的影踪,村庄是寂寞的,村庄里的人也是孤独的。
而眼下,是多么美好的时刻:落日熔金,天空中满是翅膀飞过的痕迹。我站在院子里,伸展开双臂,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树一样,等待鸟儿飞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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