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妞、贝姨和艾米利亚—陈晓兰讲老舍《骆驼祥子》
2022年03月1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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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驼祥子》虽然写的是一个车夫的命运,但是,任何一个阶层的人读这部小说,都会产生共鸣。
  老舍在祥子的身上,寄托了他对劳动者的赞美,表达了他对劳动价值的肯定。祥子出场时,只有二十岁出头,年轻力壮,在北平这个古城里无依无靠,只想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他不怕吃苦,热爱拉车这个行当,他甚至从拉车的步履中感到一种美。
  但是,祥子很快就认识到,他租车行里的车,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的陀螺,就像一个只会跑路的畜生,没有一点人味。他的理想就是有一辆自己的车,像自己的手脚一样的一辆车,这样就可以自由、独立,做自己的主人,就可以不再受车行老板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他想不到做官、发财、置办产业。他的能力就是拉车,他的理想就是买车,做自己的主人。因此,即使如祥子这样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也有做人的尊严和理想。但是,这样的人的最基本的追求和梦想破灭了。最后,祥子放弃了做人最基本的原则,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精神上彻底堕落。
  在小说里,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写祥子个人的情感生活。虎妞在祥子的生活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祥子与虎妞的关系,是老舍表现祥子生存处境和命运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祥子是一个孤儿,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也不喜欢交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就是北平这座古城,他孤零零地在这里讨生活。他与其他人的关系,首先是种雇佣关系,如他与车厂老板刘四爷的关系,他拉包月的杨家等,这种关系基本是一种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小说中写道:杨宅用人,向来是三五天一换的,先生与太太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工钱。
  杨家这种人家把仆人看作猪狗,他们不准仆人闲着,也不肯看见仆人吃饭。而祥子与同行(其他车夫)的关系,则是一种互相竞争的关系。
  在这个世界里,谁是真正关心祥子、喜欢祥子、器重祥子的人呢?就只有虎妞。
  虎妞与小福子是祥子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作者通过祥子与她们的情感关系,表现在私人生活领城里的祥子。在这一富一穷、一强一弱两个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暗示了老舍的阶级观念和性别观念。
  老舍站在底层和男性的立场表现女性,他的情感偏向于底层和柔弱的女性。小福子是一个出身底层的弱女子,她长得好看,温柔体贴,具有牺牲精神,更确切地说,她是家庭和社会的牺牲品。她先是被父亲以两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一个军官,被这个男人抛弃后回到家中,为了养活弟弟而卖身。
  在祥子的眼里,小福子“是个最美的女子,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对于小福子和祥子这样处于底层的弱者充满了人道主义的同情与悲悯,正是从这样的价值立场出发,老舍把小福子的苦难和祥子的失败、没有出路、堕落,归因于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至少从《骆驼祥子》而言,老舍的人道主义是站在底层立场上的人道主义,是一种有选择的人道主义。
  小福子和虎妞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女性。小福子美丽、弱小、年轻、穷困、勤俭,为了家庭牺牲自我、逆来顺受、温柔、隐忍。虎妞丑陋、强悍、年老、有钱、好吃懒做、以自我为中心、争强好胜、粗鲁、泼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祥子和老舍的情感取向和价值观念非常分明,毫不含混。
  虎妞的父亲是人和车厂的老板刘四爷。刘四爷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当过兵,做过强盗,开过赌场,放过阎王账,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锁,后来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开了这个车行。他长得一副虎相,自居老虎。他的女儿也就被称为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三十七八岁还未出嫁,虽然是父亲的一把好手,但无人敢娶她。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和粗鲁。 
  《骆驼祥子》对于虎妞形象的塑造是通过三重关系完成的。一是父女关系;二是她和祥子的关系;三是她与大杂院的关系。
  虎妞在没有母亲的教养下长大,小说中只字未提她的母亲。虎妞没有自己的名字,人们就这么随着她父亲叫她虎妞。虎妞,无法摆脱她父亲的基因——长相、名字,也无法摆脱她父亲的坏形象对于她的坏影响,虎妞自己也是很不喜欢她的父亲,对他毫不尊重,最后为了祥子与父亲彻底决裂。
  虎妞第一次出场的时候,是祥子丢了车,捡了骆驼卖了钱,无处可去,只好回到人和车厂,虎妞见到他就说:“祥子!你让狼叼去了,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她让祥子一起吃饭,就说:“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她让祥子喝酒,祥子不喝,她就说:“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怎么着?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你!”
  虎妞的凶悍、泼辣、粗鲁跃然纸上。在她与祥子的关系中,虎妞处处主动,咄咄逼人,祥子却是被动地承受。虎妞毫无性别上的弱势,反而因阶级地位、年龄和性格而占据上风和主动,暗示祥子在两性关系中的弱势和被动地位。
  虎妞对于祥子是喜欢、欲求还是爱呢?
  刘四爷喜欢祥子是因为他有力气、肯干。虎妞喜欢祥子这个人并很器重他。祥子一怒之下辞了杨宅的包月无处可去,不得不回到人和车厂,祥子很害怕看见虎妞,因为祥子也知道虎妞平时很看得起自己,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失败。看得起、喜欢、爱,都说明了虎妞评价人的一种标准,而祥子是小说中最值得爱和尊重的,这反映了虎妞的价值标准,这是值得肯定和尊敬的。
  但是小说并未给虎妞足够的空间和权利表达她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因此,虎妞对于祥子的爱就变成一种欲望,并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具有一般普通男人的审美标准和女性观念的祥子,自然不会喜欢虎妞这种男性化的、又老又丑、粗鲁又粗俗的女人,尽管她很有钱。
  这场被逼迫的婚姻进一步揭示了祥子的被动命运:作为一个底层的劳动者,他无力主宰自己的情感和私人生活,甚至他与虎妞的酒后乱性,也是虎妞有预谋的引诱,祥子其实也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他本以为自己既然是被虎妞引诱,也不图她的钱,那就可以与她一刀两断。但是,虎妞要祥子为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和性欲而负责。祥子结了婚,有了车,但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虎妞这样有钱、泼辣、粗俗、自私、为所欲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最后死于难产,她的优越变成了她的祸患,这样的结局似乎是对她的一种惩罚。
  老舍的《骆驼祥子》、巴尔扎克的《贝姨》和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三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有某些相似之处。
  相比于巴尔扎克的贝姨,虎妞单纯简单得多了。虎妞与贝姨一样又老又丑,对年轻的男人怀有一种粗暴专制的爱,但虎妞既没有贝姨那样的世故狡猾,也没有贝姨那样的狠毒和手段。《骆驼祥子》无意于对虎妞命运、心理、情感进行深度挖掘。在这部以男性为中心的作品中,虎妞是作为一个附属形象而存在的,她的形象主要是在与父亲、祥子和小福子这三人的糟糕关系中表现的。虎妞作为一个女性丝毫没有因为爱情和婚姻发生性格和精神上的改变。
  美国女作家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女主人公艾米利亚也有与虎妞相似之处,但不同之处在于这部小说深入女性的性别气质,其核心是爱的本质和人的孤独。
  老舍笔下的祥子、虎妞也是孤独的人,但这种孤独不是哲学意义上的,而是阶级意义上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每个人都是在生活中孤立、精神上孤独的人。不管一个人在形体上多么强悍、在物质领域多么成功,但就是没有能力去扩展自己的生活,没有能力去爱、去奉献、去接受爱,这才是使人极度痛苦的根源。
  在这种状况下,爱情中的对等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不能同时扮演爱者和被爱者两个角色,被不爱的人爱是一种痛苦和折磨。
  麦卡勒斯的小说探讨的是:人与人之间存不存在一种不顾及物质(财产、地位)、身体(健康、美、丑)、婚姻形式的纯粹精神意义上的依恋呢?这种纯粹意义上的依恋可否带来生活的意义和目的?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高大、富有、强悍的艾来利亚爱上了畸形丑陋来路不明的李蒙。其实,在作者卡森看来,爱与被爱者无关,完全是爱者个人内在精神追求的体现。
  (陈晓兰,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中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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