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与食
2022年05月16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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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志杰

  开春,残雪尚在,田间地垄已经有嫩绿的小芽开始萌动,不管风是多烈,天有多寒,顶头而上。野菜来矣。不出几日,老人们就会结着伴,挎上小筐,上坡(田野)拔野菜了。荠菜头鲜,第一好吃当是馇小豆腐,包水饺也是上品,若能多放些五花肉调馅,定会吃得放不下筷子。苦菜败火,蘸着头年冬天发酵的纯黄豆大酱,养肝益脾,把一冬的沉积扫得精光,卷大饼或者焦黄的小米加黄豆摊好的煎饼,会更加完美。还有婆婆丁,蒿子,茵陈,很多。开春一口鲜,来自那些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小野菜,算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互惠互利结出的硕果吧。
  其实这只是现代人在想吃啥就吃啥的幸福中撒了一把娇,野菜最初的生长史绝不会有“开春一口鲜”这样富有挑逗性的浪漫因子。完全可以肯定,野菜一经发现即被迅速纳入果腹填肚子的食材行列。据传草药和茶叶树的发现,最早就因为先民实在饿得没办法到深山老林寻找吃的东西,偶而成全。野菜可食,估计难以例外。时代的更迭,无论千变万化,首先给人带来的快乐就是吃,民以食为天,有了吃的其他问题迎刃而解。时下之人对于野菜的追捧,源自综合生活质量的提高,开春一口鲜为的是一个“鲜”字。不仅野菜,也有冬笋、春笋、春芽,更有众星捧月般的明前茶、谷雨茶,以及应季的韭菜、蒜薹、菠菜。这些适时的“鲜”货,孕育在隆冬,萌芽于冬末,发轫于初春,带着土地解冻之后的洁净,在春风的催动下摇曳生姿,生出来的味道自然带鲜。以现在人的理解,这些“春货”经过冬藏,洗尽铅华,干净的春天又没有虫害,不打农药,“浪里白条”,吃起来放心。一股清流直捣脾胃。
  有一句老话经常被人提起,叫做“不时,不食”,说这话的人是生活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孔丘先生,他的弟子记录在了《论语·乡党第十·六》。时下权威人士将其解释为不吃与时令季节相悖的食物,要顺时而食,随着季节变化而变着花样进食。翻看原版,不难发现,“不时,不食”并无专门详解,属孔子列出的几个“不食”中的一个。原文如下:“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细析几个不食,除了“不时,不食”和“不得其酱,不食”,尚可称得上“生活有质量”,其余东西不是臭了,就是馊了,或半生不熟,过期食品,色相极差,这样的东西无需圣人教导也不敢下肚。不过在当时就难说了,遍地寻食不得,饿急了,哪还顾得上臭、馊、过期,抓着什么吃什么。别看孔夫子给后世留下这么多至理名言,但他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吃了上顿没下顿是经常发生的事。同样在《论语》中就有“饭蔬食饮水”,“一箪食,一瓢饭”,用竹筐和瓢吃蔬菜喝冷水,孔子的日常中并不全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还有一点,后人解读《论语》多如牛毛,几乎没有版本对“不时,不食”多费笔墨。问题太简单了,试想孔子要在冬天吃上夏天的鲜菜,有吗?堪比上天揽月。我想孔子的话有两个语境能够自圆其说,一是作为圣人的高瞻远瞩,自己的日子虽如“丧家之犬”,却为子孙后代指出了一个生活方向;再者就是老人家原话根本与季节、时令、食材不搭,《论语》本就是弟子根据记录日后编纂的,话跟话,现在读起来体系完整,很可能是平日闲言碎语之集合体,不必太过在意。以本人粗浅的生活积累,“不时,不食”,更像孔子嘱咐弟子,用时用食要有规律,早中晚各一顿适量取之。后人继承与发展了孔子的主张,结合生活变化的实际,将其引申,不到季节或过季的食材不吃,这样更容易理解和实践孔夫子的教诲。
  生活本来就是自己的主张,习惯成自然。孔子生活的时代,一切都在季节变换的掌握之中,你有逆时而食的想法,也没有如你所愿的食材,只能地里长什么,人就吃什么。孔子说“不得其酱,不食”,包括李泽厚这样的大家翻译成白话文“不蘸酱,不吃”,颇似西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千古笑资。这场景倒也符合开春之后我的一些吃相。小姨买了黄豆酱,用切好的五花猪肉丁熟锅加葱花、生姜丝爆炒,予我冰箱冷藏,随吃随取。蘸苦菜、蒜薹、韭菜,撒些自制的芝麻盐,饼卷鸡蛋,不折不扣地实践了“不得其酱,不食”。桃月时节,香椿芽招摇入市,洗干净了,用热水焯过,立马像春姑娘换了一身新装,通身上下绿得透着翠色,亭亭玉立。或用盐一卤当咸菜,最佳吃法当然是椿芽摊鸡蛋,高贵价更贵,曾放胆在酒馆奢侈一把,一盘88元。市场极值竟达百元一斤,即便清明时节也要每五百克30多块。老家的房前屋后有不少香椿树,看着嫩芽天天生长,想吃了顺手掐几个芽头,过了热水,满屋满院飘香。每年清明前后回家,这是必吃的那口。疫情中,壬寅余春只好回味无穷想去年了。
  常听一些人说现在吃什么也没原来的味道了,食之无味,不吃不行。商家应景,不少逆时的蔬菜水果都贴上了“小时候的味道”的耀眼标签,忽悠食客。试问谁能记得原来的味道是什么?答不上来吧,一个噱头而已。古人曾经苦口婆心讲了一个“揠苗助长”的故事,以苗喻人,反之,以人喻苗,从现代种菜技术的改变破题,捕捉“揠苗”带来的本质性巨变。结果显而易见。时光横流,蔬菜瓜果已经由应季而生突变为应急而生,添补菜荒,角色发生了功能性转化。现代人若要摆脱此种窘境,寻到小时候的味道,怕是很难了。人走四季,时、食不可造次也!唯一可做的便是以自然律己,回归时令,让人的生命托付于四季轮转的流淌之中。春秋时期,山东人晏子个子不高,思想却深邃,他有名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以此讥讽楚国人。现在看,晏子应该是环境地理学派的创始人,他把植物生长所需要的季节、水土、地理环境分析到家,并把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贯穿其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理,一方水土养一方动植物。
  中医认为,人的生命也有四季之分。老家潍县冬天有储萝卜、大白菜、大葱、地瓜、大蒜等耐藏蔬菜的习惯,且有“百菜不如白菜”“冬吃萝卜,夏吃姜”的说辞,很好地把人与自然的四季糅合在一起,和睦共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遵从着亘古不变的四季万物生长史,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无论季节变换,心里总是舒畅的。苏轼“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证明毒性甚大的河豚亦有四季。他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甚至波及到严肃的人生态度。虽为人作,宛自天成。在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科技面前,人若选边必是顺其自然。
  人与自然“和衷共济”,在这万物疯长的季节,可吃的东西实在太多,就不必过于挑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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