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与芦苇
2023年06月13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高绪丽

  麦子熟了。
  昨天,村里来了联合收割机,父亲报名,把家里四亩地的麦子都给收回来了。
  麦子晾在街上,父亲守着麦子坐了一宿,没合眼。快天亮了,父亲才回去睡觉。恰在这时,一场急雨来袭,晾在街上的麦子都被雨水冲到了路边。对父亲来说,还有什么比现实更让人猝不及防?电话那端,父亲哽咽的声音,像裹着厚厚的沙砾,硌得我的心脏揪到了一起。
  依稀中,我仿佛又回到童年,听见窗外“嚓嚓”磨刀的声音,想起父亲头一天还跟母亲念叨着,南地里的麦子熟了,让母亲准备准备,要收麦子了。母亲说,她早蒸好了一锅馒头,算计着麦子熟了也就这几天的事。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掀起窗帘的一角,正好看见父亲佝偻着身子,背对着我,坐在井边,眼睛只顾盯着手下的镰刀。他紧绷的后背一起一伏,再一起一伏,磨刀的声音像一双无形的手,一点点撕裂开属于清晨的宁静。此时,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沾了水的清冽气息。
  麦子熟了,麦穗沉甸甸的,装满麦子一生的心事,它不言也不语,立成天地间不可磨灭的符号。父亲把磨好的镰刀把手往后腰带上一别,像出征的战士,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融入了麦收的大军中间。
  夜里睡在角落的猫咪,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母亲在灶间准备早饭,我“咚”地跳下炕,不顾母亲在身后喊我吃饭,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平台上,眼睛瞅向村口,找寻着父亲的身影。村子南面是一大片麦地,站在平台上向南眺望,天地之间,一大片金黄色的麦浪招摇着、翻滚着,俨然世间最浓烈的油画。我远远看到,父亲与叔叔伯伯们在麦浪跟前躬下身子,像一个个逗号似的,在麦垄间慢慢移动。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收麦子是虎口夺食,足以配得上“声势浩大”这个四字成语。上至饕餮老人,下至四五岁的幼孩,在麦地里,都能找到他们的身影。太阳像个大火球似的,炙烤着脚下的土地,就连路边的野草,也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匍匐在脚下。村里人都成为不轻言放弃的勇者,割麦子、捡麦穗、薅麦子,拿得动镰刀的割麦子,拿不动镰刀的捡麦穗,外祖母晚年的时候,还搬了马扎坐在麦地中间薅麦子。我堂妹的右腿上至今留有一道刀疤,那是用镰刀割麦子时,镰刀不小心割到腿上留下的。
  那时,10岁的我已经熟练掌握了割麦子的基本要领,但还不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我割得慢,走不了几步便被父亲落下一大截。趁着直腰歇息的工夫,我看到父亲大手一挥,左手握住一大把麦子,右手的镰刀顺势将麦子一割,“嚓”的一下,一大把麦子被放倒在身后。不一会儿工夫,小半垄麦子在他身后堆成一个个小山堆。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淌,淌到眼眶周围,起身,抬起袖子一抹,眼角生疼,淌到嘴角,伸出舌头舔上一口,没有印象里那么咸。
  眨眼的工夫,父亲割完了一垄麦子,他招呼我过去,递给我两块钱,嘱咐我去村里的代销点买捆汽水回来。代销点的汽水有桃子味和橘子味的,我喜欢甜甜的桃子味,妹妹喜欢橘子味,我们俩商量了一下,先买桃子味的汽水,等来年割麦子的时候再买橘子味的。
  于是,时隔多年,每当麦季,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地在麦地里经过,我闻着带有土腥味的气息,感受着麦子离开土地时对土地的浓浓眷恋,内心深处常常涌出丝丝缕缕的甜,冲击着颇为敏感的味蕾。我后知后觉,年少时那瓶勾兑的桃子味汽水,在当时是期盼,而今成为念想,充当着往后几十年的时光调味剂。
  麦子离开麦地,在打麦场上走一遭,被脱粒机一折腾,回到家已是颗颗饱满剔透的麦粒,弥漫着独特的清香。麦子收回来,得赶紧晒上两三个日头,否则来了雨,麦子一捂,这一年的心血就白费了。于是,晒麦子成了顶关键的事情。
  烈日似火,父亲背着手,低着头,盯着脚下,拖拉着脚步,在麦子中间,用脚由外及里划出好看的弧。隔上一两个钟头,平台上的麦子就要翻晒一遍。父亲心疼他的苹果树,心疼他的麦子,我只心疼父亲。
  “哗—哗”“哗—哗”,那是父亲翻晒麦子的声音,听似单调,实则有着悠长的韵味。躺在平台下面行军床上的我,闭着眼睛,在心里偷偷数着:“左脚,右脚,再左脚,再右脚……”与父亲保持一样的节奏。
  再醒来,回到现实。雨已经停了,太阳露出崭新的笑脸。与父亲视频,阳光下,金黄色的麦粒铺满了老家门前大半条路,父亲手里拿着木锨,时不时翻晒着麦子。雨过天晴的天空,有着这个季节罕有的湛蓝,几片棉絮似的白云,好像给天空打了几个补丁。
  听上去,父亲的声音已经轻松不少,“家里的母鸡最近下的蛋又多了,赶空你回来拿些回去煮给孩子吃。”我嘴里答应着,心里的“疙瘩”不自觉说出口,父亲反倒安慰我:“太阳出来了,麦子再翻得勤些,就会好很多。你们在外面都要好好的。”电话这端的我,早已泪盈满眶。
  曾经,我以为身边的人和事都会像年轮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触手可得,可是,越长大,越害怕,昔日的寻常被时间的筛网淘汰,留下来的都成了回不去的从前。朝夕相伴的村子,成了安放灵魂的所在,寄存梦想的城市,倒成了心安的吾乡。曾经一心想着逃离,却要用接下来的一生,在故乡与吾乡之间游走。
  这天,我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去了常去的那家烧肉店,买了母亲爱吃的烧肉,又去海鲜市场买了新鲜的海虾,想着一会儿请假回老家看看。  老家果园的旁边有片很大的芦苇丛,到了深秋,远远望过去,大片芦苇,身姿颀长,头顶雪白,随风摇摆。我经常想,它们一边凝望天空一边守候家园的模样,羡煞了多少在外拼搏的人啊!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网友为此稿件打分的平均分是: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