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袁蒙沂
车到村路尽头,透过玻璃,看到一老一小两个相互依偎的单薄身影正在斜坡上的巷口处,眼巴巴地朝着停车场的方向使劲瞅。父亲的背有些佝偻,儿子的模样半是失落半是迷茫。孤单两个字,一下子砸到眼前。
在斜坡、石墙、草木的地盘里,依偎站立的爷孙俩,由静而动,迎向我们。瘦削、矮小与村庄同框,十分突兀和扎眼。
儿子还小,那处七八米长、三四十度陡的斜坡,得靠人领着才能下来。父亲牵住儿子的手,小家伙兴奋地一蹦一跳,欢呼雀跃着,拉开架势往停车的方向俯冲。
这一幕,发生在去年。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心酸、疼痛、失落一下子充斥全身。这样的情形,不止一次出现,感觉时常重复、时常如此。
老家所在的自然村,本就不算大,200多口人的样子。如今常年在家居住的,只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体弱多病者,还有极个别实在没法带出去的小孩。整个村子,在家务农的,只有十多人。
回老家,除了亲情,剩下的就是孤单了。山山水水还如从前,却很少见到人。只有逢年过节,村里才能热闹一时。可就算逢年过节,村里人全部回村的情况也不存在了。在城里工作定居的,有的连过年都不再回老家。我工作的小镇,离老家区区三十几里路,回家的次数相对多些。然而,每次回去,心中都空落落的。
每次回家,左邻右舍、叔婶大娘、姊妹兄弟,几乎都见不到。村里的大门,绝大多数都上了锁,总是严丝合缝地关着。老家宅子前的大伯家,瓦屋陈旧破损,估计屋内早已漏雨,房顶都长起小树苗了,也没见他们回家修葺。不修葺,是因为不常回家住。若回家,东侧还有一处后来建起的给堂哥的宅子。堂哥在县城里买房定居后,那处宅子多是大伯和大娘住。老两口如今都在县城堂哥家,那处宅子也空着。
和我年龄相仿的,只有一个堂弟红勤常年在村里。他家喂了几十只山羊,还有一处果园。他父亲八十多岁了,视力不好,身体也差,如果堂弟也外出打工,家里的果园就得荒废。其他与我年龄相仿的,有的在外地工作,在城里买房定居;有的在外地打工,买房定居;即使没在外买房定居的,一年到头在外打工,除了过年前后,也很少回村。这些年,村里的老人,有的已经去世了。村里的小孩,大多随父母在外地。一个200多人的小村庄,有的人一两年见不到一面,见面也是匆匆,连一顿饭的交集都没有。大家为生活奔波,把这处巴掌大地方聚拢起来的、几代人蓄积的熟悉,撕扯成了陌生。
村里的草木逐年增多。那些早已长在山野田地里的果树,山楂、黄桃、苹果啥的,风调雨顺时肆无忌惮地疯长,遇上干旱过度则出现枝叶干枯甚至整棵死亡的状况。因疏于管理,水果的质量比以前差了许多。
每到暑假、寒假,母亲都会带我的两个儿子回老家待段日子。工作忙时,我和妻子可能一两周才能回老家一次。时间一长,小儿子就频繁打电话给我们,不是说想回来,就是有啥想要的东西,或者干脆说想我们了。老家那边,同龄的孩子少,他们没地方去。父母的老年手机不能玩游戏,电视屏幕也没镇上家中的大,功能还少。好在老家那边山高树绿草青,空气清新,夏天到处弥漫着果香,早熟的苹果、桃子、李子、葡萄,想吃就摘。偶尔抓几只知了猴,小儿子把玩,大儿子解馋。
若是我回老家,其实更待不住,估计超不过三天,我就得急。放眼村里,总共也没几个人,跟老人、孩子拉呱,没有共同话题。去田野里逛逛,一次两次可以,但不可能天天重复逛。夏天,天太热,不想出门;冬天,寒风呼啸,也不宜长期在野外。最关键的是没人一起,一个人面对山水,形单影只,索然无味。就算是春暖花开时节,村子周边到处花开,拿出手机拍些照片,可定格许多美好瞬间,只不过,美景中最缺的元素,还是人。花海之中,只有一家几口人,或者相约而至的几个人,其余都是花草树木、梯田果园、山山水水,都是大自然馈赠的风景。想找他人分享,却“空山不见人”。
现在的村庄,较之十几年前,路好走,房高大,人人有手机,连老年人都有自己的代步车。村庄美了,村庄富了,村庄的人却纷纷离开。单靠果园,大家也不至于难以度日,只不过,在追求财富的路上,那些果园没有太大前景。一家三四万、五六万的收入,扣除农药化肥,人均所剩确实不多。相比之下,去工厂里打工,无须风吹日晒,收入至少不比务农差,还有保障。经过一年年努力,乡村美了,人却渐渐少了。倔强守候在原地的村庄,多少有些孤单。
每次回家,父母领着小儿子,一直迎到巷口或停车场;每次离家,父母领着小儿子,一直送到巷口或停车场。迎我们时,他们眼巴巴的,满脸喜悦;送我们时,他们依然眼巴巴的,全是不舍。不知从哪天起,回到老家,心中时不时会被疼痛撞击。
那个以往无比熟悉和亲切的村庄,那些浓浓的乡情,被四处奔波的人流一点点带离、带散了,日渐淡化,淡到令人恍惚。如今的村庄一直在做减法,孤零零的。依偎在一起的老人和孩子,眼巴巴瞅着道路尽头。只不过,那搁浅脚步的停车场,大多时候,也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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