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刚
想念家乡,也就是想念家乡的那瓢苦水。
我老家地处西北高原,大多数农村娃上大学之前都没走出这个地方。这个偏僻而贫瘠的地方,左宗棠回疆平叛路过时,发出长叹:“定西苦瘠甲天下”。
这个地方的苦,主要是缺水。
老百姓祖祖辈辈靠天吃饭,十年九旱。庄稼种到地里,长不长,长成啥样,就得看老天爷心情的好坏了。要是风调雨顺,收成还可以;稍有干旱,就免不了饿肚皮。台湾作家朱西甯的小说《旱魃》,写的是新中国成立前,胶东大地遭遇罕见大旱,村民为了求雨使尽了各种办法,无奈之下挖坟寻找一种叫“旱魃”的怪物,传说只有打死这个怪物才能解除旱情。读了小说后才知道,原来干旱这个“怪物”,一直是悬在中国老百姓的头上,时不时就要发威作恶的恶魔!
在西北那个地方,虽然没有打“旱魃”的风俗,但是也有不少求雨的迷信活动。像一年一度在立春之后,给龙王爷唱大戏求雨是少不了的。更多的时候,村民还是把希望寄托在这片土地上,想尽一切办法打井修窖,储存饮用水,用最科学的方法解决饮水难题。
黄土高原上的水窖就是一个当地特有的存水方法。下雨天收集雨水,冬天下雪也将其扫起来铲进水窖,等化成水就能饮用,可以保证人畜度过漫长的冬季。有些家境殷实的人家有两口窖,人和牲畜的窖是分开的;而家境不好的就人畜共用一口窖。嫁女儿时去考察对方家境的好坏,先不看他家的粮仓有多大,而是要看这家的水窖有多大。水窖大、水窖多的,就是好人家。“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固然有点儿夸张,但确实形象地反映了当地缺水的现实。前几年,山东省共青团发起的“母亲水窖”工程,就是为当地每家每户捐赠一千元,购买水泥沙子修一眼水窖,以帮助当地妇女,确实为当地村民解决了难题。
在新中国刚成立时,国家为了解决当地饮水困难,也派来地质队寻找水源。地质队在当地四处查看后,确定了一处地方打井,但勘探的结果是地下没有暗河,即使打井也仍然属于地表水的范围,打出的水不够整个乡镇人饮用,无功而返。后来国家又在临洮县启动了“引洮工程”,开山挖渠,将洮河水提灌到周边的通渭、会宁等缺水县。为了完成这个伟大的壮举,在那个缺乏机械的困难年代,定西地区各地的农民壮劳力,全被征调到了引洮工地。但是限于人力物力,引洮工程断断续续,一直到上世纪结束也没有完全完成,只给洮河临近一些县解决了饮水难题,通渭等县仍然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就在前些年遇到大旱,供通渭县城饮水的锦屏水库干涸。为保证县城居民用水,政府只好派出拉水车,到乡里到处找水拉水吃。
我所在的乡镇自然环境相对好一些,小河里还断断续续有水流淌,大多数村子能打出水井,俗称“官井”,基本能够满足村民日常饮用水。但打井也是一门体力活加技术活,需要找专门的人来干。那时我家还比较穷,请不起人来打井,村头的“官井”又干枯了,母亲就东家讨一担西家借一担,蹭水吃的艰难可想而知!
于是在我读高二这年,我劝父亲在院子旁边的柴园里打一眼井。那时请人打一眼井费用是200元,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省下打井费,在那个寒假里,我再三动员父亲自家人开工打井。
“我来挖!别人十天半月能打成,咱们一个月能打成也行!”
父亲被说动了。一家人多次商讨后,决定在元宵节过后正式打井。我们决定,由父亲在地面总指导,我在下面负责掘进,他同时在上面负责倒土。看老天爷是否照顾,能不能找出水来。
支起运土的木架子,磨好了刀铲,加固好土筐,所有挖井的工具都准备齐全后,我们请来曾经帮别人挖过井的堂哥来做技术顾问,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祭祀仪式,开铲了!
一铲铲向下挖,一筐筐地把土倒掉。为保证井笔直向下,父亲在上面井口正中央还垂了一根线锤,提醒在井里的我要随时观察线锤的方位,保证其处在圆心位置,前后左右周围一样宽。那时没有钻井机器,只用一个土筐、一柄小铲子。人半蹲在井道里面,土筐挤放在腿前,只能把铲子从两腿中伸下去向下挖,一铲一铲地挖满一筐土,人再站起来,把土筐从胸前撑到头顶,摇动一下绳子,上面的人拉动绳索,将土筐提上井去。
为防止土筐中的土块石子掉落砸伤,掘井人得戴上安全帽。同时为防止绳索断裂土筐掉下,在向上运土筐时,挖井人得站起来,后背紧靠井壁,等土筐完全运出井口后,再蜷下身子继续挖。父亲在井口边也要阻拦其他人靠近,以防止将石子土块等碰落井中砸伤人。总之这是一项既艰苦,安全系数又极低的工作。但在对井水的渴望面前,安全和艰苦倒是次要的了。
我整个人蜷在井下掘进,只能利用土筐向上运土的时间,站起来缓解腰疼。刚开始的时候,体力还够用,进度也比较快。等向下挖了两三丈后,土质越来越坚硬,掘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再加上在井下连续劳作,身体也吃不消。这时堂哥和几位亲朋也搭把手帮着替换着挖。随着一尺尺地向下挖进,大家的希望也一点点升腾,仿佛井水突然之间就会冒出来。
打井关键是要看运气,要是挖不出水来,那工夫就白费了!向下挖了半个多月后,挖了近七丈深,也就是大约20多米深,抬头向上只看见一个小小的圆形洞孔,从井底已分辨不清东西南北,全凭父亲在井口拿一根小树枝给我指认方向。挖到这个深度,理论上是该出水了,可令人担心的一幕还是出现了:只挖到了一层浅浅的沙土层,沙土层中并没有水;接着就挖到了红土层,黄土高原的红土层非常厚非常硬,根本挖不下去了——这意味着这是一口干井。
受苦受累不要紧,关键是没挖出水来,一家人非常失望。母亲更是连连叹气,几近绝望,这意味着她还得东一家西一家地去蹭水吃。这其中的甘苦,只有缺水缺怕了的人才知道啊。
这件事对我兄弟姐妹几个刺激很大。我想,一定要考上学,能上大学就意味着至少多一条生路啊。
大学毕业后我考进大众报业集团,参加工作领到工资后给家里寄去钱的同时就给父母说,赶紧找人再换个地方打一眼井吧!可是父母舍不得花那钱。等到我弟弟也长大了,也同样是在他读高中的一个寒假里,弟弟接过了打井的艰巨任务。他和我父亲在村东头废弃的柴园边,挑了一处地方重新打井。这回天照应,挖出了水,虽然离家远了一点,但暂时解决了父母的吃水难题。只是他们越来越老了,十几米深的井,他们打上水来再挑回家也是非常困难的。我就想什么时候自来水能通到农民家里就好了。曾经有一年我给母亲打电话,她说这口井里的水也不够吃了。唉,苦命的母亲,又得挑着水桶东一家西一家地去借水吃。这缺水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令人欣慰的是,也令父母们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有生之年居然过上了拧开水龙头就来水的日子!前些年,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引洮工程”又一次启动了。这次将洮河水从临洮引到了通渭各地。不管多偏僻的小山村,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父母再也不必为吃水发愁了。当地农民这才真正告别了一辈子只洗两次澡——出生洗一次、去世洗一次的干巴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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