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一个父亲
2024年06月1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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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樱

  杏儿黄了。麦子熟了。端午到了。空气中萦绕着聒噪而滚烫的气息,泛着淡淡的麦香,经过烈日的烘烤,好像一碰就能点着,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城里的街上,明显感觉摆摊的少了,“回老家过麦去”,成为每年端午前后的返乡大戏。
  按说,这个时候我不该想起你。但是,我在医院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你——半个父亲。嘴角歪斜、发音不清、有条腿不听使唤,中风的父亲就是半个父亲。究竟是怎样一场诡异的命运龙卷风,冲撞、搜刮、狂啸,最后加速抵达中年男人的体内,让他束手就擒,瞬间倒下,带动一个家庭的坍塌。就在最近,有医院完成首例脑中风患者的一种神经阻断术,用现代医学手段阻断那场恶风的兴风作浪,就像在血管内砌了一堵墙——倘若早发明几年,该有多好。要知道,被苦难选中的男人可以倒下,但做了父亲就不能,失去了这个资格。
  重新站立行走,驮着生计,驮着一家老小的希冀,驮着整个家庭的门面。重新站起来,是最后的赌注,与自己。躲闪的眼神,暴躁的脾气,趔趄的脚步,支吾不清的话语,如厕解不开的腰带,当精神失去了重心,却依然维系着那两个被世俗玷污了的字眼:尊严。这样说来,父亲不仅是称呼,也是与生命牵系紧密的精神之源。你离开后,我才体会到了做父亲的艰难与伟大。
  还有二十天,你离开我们就四周年了。我一直很纳闷,端午这天出生或故去的人,是不是生命里都残存着一种悲怆感?屈原怀石投江,那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在滔滔河水中激荡起的白色浪花,依然潮湿如昨,拍打着堤岸。他用死亡战胜死亡,独独把清醒留在人世间。对我而言,你的端午,却是我的深渊。依稀记得最后一个端午,逢高温天,你辗转反侧,但那天你吃了一盒韭菜肉水饺,母亲喂你吃,你嫌她太慢,就这样边吵边吃。吃完,你笑了,像个孩子那样满足,手中的蒲扇一摇一摇,留下倔强而不规则的弧形。
  那一年闰四月,过完端午的第五天,你就不打招呼地离开了。很久以来,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怀疑死神蓄谋已久,悄悄潜入梦里,趁人不注意,披着闪电,快速打劫。我开始思考死亡,它就像一位不速之客,早晚都会光顾一次。你的离开,让我认清生命本来的样子。心头载着重物,记忆之井沉没,伴随时间推移,又浮了上来,原本模糊的事物得以看得清晰。这种感受与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如出一辙,父亲逝世三周年纪念日时,她写道:“从父亲过世之后,所有神圣的事都放大了。它一度模糊,难以索解。几岁大的时候,我被带到一个葬礼上,如今我知道那特别的痛苦了……”后来,她把这种“持久而深刻的悲伤”写进诗里,“我能淌过悲伤,一个个满满的池塘,对此我已习惯……”已经习惯的不是悲伤,而是勇敢地推开那扇门,看到生与死的一体。所以,我虚构你的在场,就像虚构我的出生;按照你在的样子生活,活得坦荡、高贵、无欲无求。我把自己锻造成雌雄一体的战士,去迎战风雪,去接受无常,去经历寒冬,把每一个黑夜和白天填满意义,如星辰闪耀,落下一地霜白。那是语言的新雪,染白了我的刘海,也洗白了昨天的记忆——一切都是那么澄澈,一如你的威严,与从未言说的爱。
  一千四百四十个日夜,折叠起来,不过一本辞典的重量。可我受到的委屈与不公,比深海还要辽阔。每当我心里不快,就喜欢蒙头大睡。那天再次重演,手机铃声响起,我从床上一个骨碌爬起来,原来是快递。我窃喜,又一惊,难不成是天堂里寄来的礼物?笑出了眼泪,心里发疼发紧到不能自已。又一日,刚打完针,送走护士,我竟然睡着了。好多人同时说话,四面八方的嘈杂声,我划开人群找你,一眼认出,你还是穿着那件鳄鱼牌短袖T恤,好像刚游泳回来,笑得那么开心,手里的车钥匙“嘎嘎”作响。你说今晚有球赛,提前把电视机定好频道。你还当众表扬了我,搞得我有些不适应,脸涨得通红。一觉醒来,就像一个世纪的跨度那么漫长,可能我太累了,很快都忘干净了,只记得你的笑容。
  四年来,这是第一次梦到你,你让我等了太久,以至于我有些生气。你依然每天看书、读报、写流水账,你的“瘦金体”刚劲有力,以至于有人以为是字帖。每当读到我的文章,你闭口不谈,事后又赞不绝口,还说别让我听见。你爱管闲事的毛病依然不改,很快就出了名,大家都知道你的直性子。你把花花草草照顾得很好,两只狮子狗跟你做伴,不再乱跑。但是,你依然孤独,正如我的孤独,不可言说的孤独,就是与生俱来的隐疾,就是人世间的门闩——当我眺望的时候,就是打开的时候。
  不知何时起,我喜欢上了夏夜的星空。地上有多少眷恋,天上就有多少星星。又一个夜晚,楼前的谭叔叔说起你,“咱这条街上和大院里,他的为人处世没有人说一个‘不’字。”低头做人,抬头做事,说实话,我做不到你的完美,只能朝着你的目标努力——正如女诗人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为了他们而努力做得更高贵/这就是剩下的全部/我们唯一的企图就是发现他们。”
  我顿悟:或许,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离别都是换种方式重逢,提醒人类放下执念、懂得感恩。因此,端午这天,我们一家三口又围坐一起,你擀皮子,又圆又好,母亲埋头包饺子。待韭菜肉的饺子煮熟出锅,你嘶嘶哈哈吃着,手里捏着一瓣红皮的新蒜,边吃边说“趁热吃,别凉了”……
  年年端午,今又端午,我们依然吃饺子。饭桌上添了一双筷子、一盘饺子,相拥而坐,吃着吃着,我的眼前起了一层轻雾,看不清近处的东西,仿佛坠入记忆之井,心里一阵莫名的心悸。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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