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课文兼谈人生
2024年09月0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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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闫红

  接小朋友放学回家,在车上,他忽然说:“妈妈,我们最近在学《孔雀东南飞》。”我从他语气里听出一丝困惑,便问:“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呢?”
  他说:“很莫名其妙。焦仲卿好窝囊,他妈叫他休妻他就休妻。刘兰芝临走时也跟他说了自己在娘家做不了主,为什么他听到刘兰芝再婚还跑去说那么一堆刻薄话呢?刘兰芝后来的结婚对象也不错,焦仲卿既然爱刘兰芝,不是应该祝福她开启新生活吗?我觉得焦仲卿这个人很有问题,为什么资料上还说这是一首爱情悲歌?”
  小朋友的角度让我耳目一新,这也是新时代孩子的视角。于是我告诉他,在古代,像焦仲卿这样的男人已经算不错了。起码他尝试过保护刘兰芝,刘兰芝死后,他也真去死了。陆游情况跟他差不多,也是听他妈的话和唐婉离婚了,之后他们偶尔相遇,陆游写了一首《钗头凤》表示不忘旧情,唐婉看了难过得没多久就死了,陆游倒是一口气活到八十多。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不好,全靠同行衬托。不过,我对焦仲卿也有些意见,他这人情商太低,太容易上头。
  比如刘兰芝和他妈不对付,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怎么解决矛盾,而是怎么激化矛盾。他冲着他妈的第一句话:“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就是“我这人不太行,烧了高香才娶到这个老婆”,这不是戳他妈肺管子吗?谁愿意听自己儿子这么说?正确的方式是站在他妈的角度,跟她谈娶了秦罗敷说不定会有更大麻烦。某些时候,谈利害,比谈感情有效多了。
  小朋友说,工作上应该也是这样,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是更好的解决方式。
  我说,恭喜你,已经学会举一反三了。
  话说到这里,我想起最近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位老师说,学了《雷雨》之后,有女生对她说,好几个男生认为繁漪太矫情,周朴园让她喝药,她喝了就是了。女生很生气,眼圈都红了。我问小朋友:“假如有人逼着你喝一种你不想喝的药,你会愿意吗?”
  小朋友迟疑地说:“得看是什么药,要是不喝就会死的药,还是得喝,要是保健品就算了。”
  我忽然发现,小朋友作为一个理科生,对《雷雨》就没看懂,不知道周朴园让繁漪喝药意味着什么。我说,你看繁漪像是不喝药就会死的样子吗?她的小儿子周冲都要周朴园不要逼她喝药,有病的不是繁漪,是周朴园,周朴园的病根,是控制欲。
  让繁漪喝药,是周朴园控制她的一种方式。有个说法叫做“阁楼上的疯女人”,来自《简·爱》。你读《简·爱》时有没有注意到,里面都是罗切斯特和简爱在说话,疯女人没有发言的机会,更无法为自己辩护。
  指认一个女人是疯子或者病人,将她从精神上进行弱化,让人觉得她的话不值得一听,正是罗切斯特这类男性控制女性的一种方式。他图疯女人的嫁妆才和她结婚,钱到手了,人看得厌了,他就说她疯了。
  周朴园也说繁漪是“神经病”,这种指认是他给繁漪盖的一座牢房,将繁漪关在里面,无法呼救。他真是觉得那碗药能帮繁漪延年益寿吗?当然不是,他逼着繁漪喝药,后来又逼着大儿子周萍让繁漪喝药,都是一种“服从性测试”,他要做这个家庭的君主,逼着所有人都服从他。
  所以,当看到周朴园叫繁漪喝药,不要只看到他叫她喝药,他要的,是所有人都服从他。
  小朋友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他的控制欲不只是对他的妻子。”我说:“你要知道一句话,女性不只是一种性别,还是一种处境。一个试图控制妻子的人,就有可能控制任何比他弱小的人。反对周朴园应该成为共识,你看鲁大海不就是他第一个反对者吗?”
  小朋友说,那几个女生生气是有道理的,不过可能那些男生和我一样,并没有看懂这篇小说。女生跑来很严肃地问这个问题,不想动脑筋就信口开河了。反正就是不能瞎说,因为你不知道人家感觉到的是什么。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这可能就像《芭比》里所表现的,面对同样的世界,芭比和肯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处境会决定认知。所以伟大作家、艺术家一定是雌雄同体的,比如《红楼梦》的作者曹公。毕加索也曾说:“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这也是学语文的意义,语文学的绝不是“茴”字的六种写法,还有对人世的理解。说到这个,小朋友说他最近读《种树郭橐驼传》,就很有心得。郭橐驼有佝偻病,被人喊“橐驼”,就是驼背的意思。被人起外号不会很愉快,会觉得对方不尊重自己,但郭橐驼觉得自己就是有点“橐驼”啊,驼就是个客观描述,没啥不好的,干脆就自称“郭橐驼”。
  这说明他对自己是完全接纳的,真正接纳自己的人,会平静甚至愉悦地面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橐驼两个字不会刺痛他。用现在的话说,他有颗大心脏,没有内耗,能够跳出自我看世界。
  这也是他能把树种好的原因,别人种树,一会儿看看,一会儿去摸摸,甚至用指甲划破树皮来观察它是否存活,摇晃树根来看它是否栽结实了,这也是一种控制欲,不接受其他可能,但结果适得其反。
  我说没错,《红楼梦》的主题,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和控制欲作战。贾宝玉本来有控制欲,但他后来明白了人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他接受无常,才能在无常中活下去。王熙凤就是过于自信,说“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但她并不是真的具有这种神力,最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王夫人那么紧张,不也是因为控制欲吗?调整控制欲,是一生都要做的功课啊。
  这么谈谈讲讲,不觉已到小区门口。大门外灯火璀璨,初秋晚风清爽,和小朋友谈语文,是日常的小确幸,让平淡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  
  (本文作者为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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