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闪闪
2021年04月0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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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樱
  傍晚时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外面回来。进了家门片刻,又返身出来,一条牧羊犬先蹿了出来。“等急了吧?就知道你憋得慌。”她有气无力地说。她是父母的同事,我喊她“章姨”,年过六旬的她显得比同龄人苍老很多。她刚给老伴上坟回来,有人随口问:“你怎么不让闺女陪着一块去?”她连忙摆摆手,蹲下身来抚摸狗狗的脑袋,答道:“都忙、都忙,自己去清净。今天清明,人多,我在山上坐了一下午,和那口子说说话,孩子守在跟前反而不自在,说话也不方便。”对方点点头。她又补充说:“去一次回来就难受好些日子,可是不去心里更难受。”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夏天,我还能下地走路,出入总看到她和老伴摇着蒲扇在室外乘凉,旁边就是麻将桌,“呼啦呼啦”作响。男人耷拉着头,脸色蜡黄,那个时候应该就查出病来了。一转眼他去世十多年了。
  章姨是个勤快人,在家闲不住。大女儿刚怀上二胎,常住娘家;小女儿还没结婚,做市场经理,整天出差,把这只狗的吃喝拉撒都交给了她。在外面干活时,中午回来,章姨简单啃几口面包,也绝不能耽误遛狗这件事。她身体不是很好,经常心脏不舒服,闺女让她住院,她说最烦进医院大门,没病也被吓出病来。去年,好久没见章姨,原来她病了,打了好多天吊瓶。我断断续续地听说,她八月十五回娘家,正好老爹过生日,老爹让她在自愿放弃房产和财产文书上签字、按手印,意思是将来留给她的两个弟弟。她犹犹豫豫地签了字、按了手印,忍住没有流泪,回来后就病倒了,心里堵得慌。女儿轮番劝她,说一次她哭一次,哭一次伤心一次。后来,她彻底想明白了,逢人便说:“人活着就得想开点儿,争来争去两败俱伤,不如自己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大病初愈后,小女儿与她约定好了,每半个月带她出去吃顿大餐,每年休假带她坐飞机出去旅游。“孩子长大了,我就老了,该好好享福了,看来我没白养活她俩。”章姨说话时眉毛舒展开来,是喜不自胜,也是知足常乐。
  下午三点,经常会听到洪亮的歌声,一会儿“洪湖水呀浪打浪”,一会儿“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周一下午放学,有个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跶跶地上楼。“是谁在唱歌呀?”他停下脚步,打开楼道里的大窗户,踮着脚尖,望见对过楼房阳台上站着一位奶奶。“奶奶,你唱得真好听!”或许是隔着太远,她没有听到。不久,阳台上又多了一位老奶奶,面容慈祥,衣装素洁,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镜,眼镜腿上缠着白胶布。她们看样子不像一家人啊,我心里有些纳闷。邻居告诉我,那位唱歌的奶奶是保姆,年过七旬;那位戴眼镜的老奶奶是主人,八十有八。她们每天过得很快活。我不禁莞尔,这不就是新型养老“老老组合”吗?
  人老了,身边离不开人,年龄小的老人住家照顾年龄大的老人,这不失为养老的权宜之策。她们的生活作息很有规律,早饭后一起外出买菜,午休后一起出来散步,有时候老奶奶下午在家读报,奶奶自己出来溜达溜达,或者就在家里阳台上站一会儿,唱唱歌,旁若无人的样子。有人问她怎么那么大嗓门,她笑得合不拢嘴,露出大黄牙板,说:“她耳朵背,声音小了听不见!”大家哈哈一笑,她的脸上泛起红晕,有些害羞。老奶奶是离休干部,老伴去世十几年了,她一直独居,吃穿用度很节俭,连买菜也挑最便宜的。自从这个奶奶来了,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每逢周末,奶奶回家休息两天,老奶奶午后站在阳台上四处张望,那头被岁月挑染过的白发在阳光下泛起银光点点,孤独,又动人。
  那天上午,我去银行办理信息更新。等候区坐满了人,柜台前有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办理业务,旁边竖着她的小推车,车上载着新鲜的蔬菜。三分钟、五分钟过去了,她纹丝不动;又过去五分钟,她还在原地,用大拇指蘸一下唾沫,不慌不忙地一张一张数钱。这时候,大堂经理大步走过来,礼貌地说:“阿姨,您办完业务就让出座位,到等候区慢慢点。”老人抬了下眼皮,一言不发,重新数第二遍。大堂经理以为她耳背没听见,便俯身向前趴在她耳边说:“您跟我到等候区慢慢数,可以吗?”“不用你提醒,我自个儿数好了就走!”她正言厉色,板着脸答道。说罢,她再一次重新点钱,手指轻轻拨弄,嘴里小声念叨。周围出奇地静,只听到“哗哗哗”数钱的声响。当她心满意足地数完了,好像腿脚有些麻,双腿抻直,微微驼背,艰难起身,拉着小车径直走到等候区,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老人看上去年过八旬了,但耳不聋眼不花,说起话来嘎嘣脆。她从小车布兜里掏出保温杯,仰脖灌了几口水,对旁边另一位老太太说:“咱就靠这点退休金养老,所以得点清楚。”“你孩子不管你啊?”对方问道。她来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说:“怎么不管?老伴在养老院,每个月儿子直接把钱打过去,不用我管,我自己的钱够花就行了。这不,每个星期来批发市场买一趟菜,趁自己能跑得动,就多跑跑。”对方点点头附和道:“我也去这个市场采购,便宜着呢!”两人聊了起来,从菜价到粮价,从保健品到短视频……直到我离开的时候,她们的聊天还在继续,连门口的保安小哥都投去好奇的目光。
  每个人都不是一下子就老去的,而是一点一点地衰老。这个过程中充斥着孤独、脆弱、无助,以及莫名的伤感,这当中既有对过往的“清算”,也有对生死的接纳。如女作家邵丽在小说《黄河故事》后记中所说:“其实当我们置身其中,能够深深地感受到的是爱不起来、恨不彻底、痛不完全的无奈。”事实上,人生的本质就是无奈与绝望,此乃真实的人性。然而,绝望孕育希望,而且生生不息,这就是生命的真相。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跨入老年后的银光闪闪的日子里,生命亦尊贵亦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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