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荒原
2023年09月1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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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倩

  每逢佳节倍思亲。人至中年,才恍然大悟,佳节是一年中的精神仪式,也是内心深处行走的乡愁。是的,体内的乡愁移步成山,又汹涌成海,时不时会引发一场情感的海啸,令人浑身不适,如大病一场。熊育群的长篇小说《金墟》摆在案头,一个夏天之久,封面上的那段话进驻我的心里:“山影渐大,咸湿的风拂过面庞。祖辈们的乡愁,缥缈的情愫,原乡的情感,它们来自血液,像海风来自海洋。他明白今生的这一瞥将记忆终生。”反复品咂,似乎听到体内的乡愁簌簌响动,那是来自南国故园的某种呼唤吧。
  小说的“外衣”是古镇旅游开发,内核却是寻找和安放现代人的乡愁。作品主要内容围绕关氏、司徒氏两大家族展开,他们于南宋时期先后从中原迁徙而来。作为旅游旗舰项目,赤坎古镇被一家大公司买下,在征收和拆迁过程中,牵扯出两个家族及华侨之间的复杂利益与情感纠葛。作者采用双线叙事,以司徒不徙的孙子、赤坎镇镇长司徒誉主持工作的视角,正面反映两个家族及华侨的利益纠葛;以司徒不徙与关氏家族的记忆回溯,再现当年华侨出海以命搏击的传奇故事。品读这本书,多少有一点私心,我的爷爷是南洋人,自幼失去双亲,四处流浪,曾寄人篱下,给地主家放过牛,也上战场打过鬼子,一度险些丧命。经老乡介绍,他辗转来到山东,进入高校工作。他没上过学,却当上了副教授,教过的学生数不过来。他只言片语的讲述中充满传奇色彩,同时抛给我一个历史之问:他从哪里来?熊育群的《金墟》,让我从中找到答案。
  很多时候,渺小和无知限制我们的视野,当阅历加持和积淀,人生走向开阔,会陡然发现,置身时间的荒原,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放者。一如关忆中家族向海而生的心路历程:早在一百多年前,祖辈依靠七条只有三十英尺长的帆船横渡大西洋,在异国他乡遭遇驱逐,或被羁押在天使岛,受尽折磨。关忆中的曾祖母临终前的最大心愿是回到故乡。由司徒不徙的回顾中得知,历史上的赤坎镇经历过三起三落,当年从水上货运起步,赤坎墟第一次兴于明代海上走私贸易,第二次兴于关氏牛墟和司徒氏东埠市场,第三次因为华侨,兴于1926年的城市建设。小说的叙事范式极为巧妙,今昔相互呼应:最早是在清代,关氏、司徒氏在潭江边开埠,以一条塘底街为界建起赤坎墟。鸦片战争之后,好多人到美国西部淘金,修建太平洋铁路,衣锦还乡后用赚的钱建起了一座欧陆风格的城镇。如今,拆迁重建势必涉及多方利益,司徒誉陷入两难困境中。
  虚构,好比小说家手中任意揉搓的面团,经过发面、揉面、饧面等规制程序,能够做成馒头、花卷、包子、大饼,着实考验手上的功夫与火候。至高境界莫过于贾平凹所说的,“无限的实,也无限的虚,越实越虚,愈虚愈实。”又如李敬泽借曹雪芹《红楼梦》指出的叙事难度,“我们可以无限的实,但我们却不知何为无限的虚。”同样是刻画乡镇公务员的真实生活,熊育群探索的是“脱实向虚”的路子,陈彦在《星空与半棵树》中走的则是“避实就虚”的路线,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打破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以有限认识探索无限可能性。小说里隐匿着一位“时间老人”,那就是钟楼上的钟声。开篇如是写道:“新的一天是从声音开始的。”结尾处呼应:“钟声在潭江两岸震荡,他把它想象成怒放的鲜花,天空于是出现了花海,云彩被赋予了声音。一瞬间,司徒誉明白大钟并不为古镇人而敲,它本无羁绊,无所用心,只依从自然的法则。”钟声是人生密语,是回家的路,何尝不是古镇上方的灵魂之眼呢?司徒不徙寿终正寝时,钟声再次响起,“就在棺材要搬上殡仪馆的车时,图书馆的钟声响了,似乎比平时更加响亮,声音久久回荡。”此时的钟声响亮、恒久,意味着生命走向圆满。
  钟楼、骑楼、碉楼、祖屋、宗祠……伴随着钟声,古镇的命运走向何方?这乃是作者的生命之问。司徒不徙的名字,隐喻着家族传承香火和赓续文化的双重使命,阿爹当年在天使岛被囚禁半年饱尝苦难,为他起名“不徙”,意为扎根乡土、淡泊名利。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只做人人不喜欢做的劳烦事,没名利却有人缘。经历了各个年代的风雨,他一生平安又高寿。”临终前,司徒不徙让孙子司徒誉背着自己去钟楼,边走边交代:“阿爷要去找你阿嫲了,丢开她好长时间啦。阿爷要跟你分开了。阿爷的阳寿好长,你曾爷爷的新城都被我住成古镇啦。”又说,“你不要忘记华侨,不要亏待他们……他们把钱寄回家,卖儿卖女支援抗战。”中途,他自己下来,慢慢走到筑庐居,用手摸着骑楼的一根柱子,“房子太旧了,跟人一样老了。”简单几句话,是为古镇的明天“托孤”。作者的侧笔写得极其动人,他借关忆中的摄影,用第三只眼打量古镇历史。“关忆中不顾危险,钻进每一栋房屋。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植物气息和阵阵陈年霉味。这就是废墟的味道吧。时光遥远,旧布衣裳,佝偻的身体,祖母的右祍布衫和银簪在他眼前浮动,脸却模糊。”还有吴寄的影灭堂,俨然是民间的历史博物馆,关忆中在这里邂逅他们家族的族谱,找到儿时的旧物,原来,关氏后人从上川岛回乡祭祖,曾误闯影灭堂。“司徒誉觉得影灭堂就是个梦境,这里的时间和空间界限模糊,或是时空都收缩到了这里。大门口那部放映机就是旧时空的入口。”虚实难辨的悬浮感,更加凸显古镇的沧桑。
  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司徒不徙的精神后裔。侨乡古镇重建以打造旅游小镇,说到底是沿着历史的足迹,找寻灵魂的原乡,亦是精神的回归。司徒天宇曾问道,何谓华侨?“当中国人都分布到世界各地了,很多人四海为家,就不再是从前的华侨概念了。”正如华侨不是从前的概念,乡愁也不是刻板的阐述——同住地球村,今天的“不徙”不再是扎根家乡、建设家乡的唯一选项,而是背着故乡漂泊,抑或重回故乡创业,在迁徙中保持精神的独立,在流动中安放滚烫的梦想。置身时间的荒原,我们的命运难免殊途同归,最终拗不过时间的角力,唯有随遇而安地活着,脚踏实地地奋斗,在汉语的世界里撞钟听风,与明月共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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