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话雨
2023年09月1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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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荒田

  来到江南的腹地——太仓,入住旅社,未进门就被旅馆主人苦心经营的江南风吸引了——入口处是带美人靠的长回廊,夹道的是馥郁的金桂花香,里面的陈设,从昔日盛“女儿红”的酒瓮到仿明代家具,从盆景到琳琅满目的山水画和文人书法。黎明早起,淅淅沥沥的微响从雕花屏风处闪入,看帘外,雨来了。
  我暗暗赞叹:好雨知时节!不是吗?一路天高云淡,舒服诚然舒服,但老是觉得缺了什么。原来缺的是这个。凝神对着阳台上飞洒的雨丝,纷纭的诗句涌来,都和雨有关。蒋捷的名篇《听雨》,感其身世之感太浓,与眼前不尽合拍;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季节不对;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地方不对;秦观的“无边丝雨细如愁”,太压抑;终于悟及,一如戏剧里的一个哈姆雷特被观众“看出”千万个哈姆雷特,每个听者的体验都是“独一家”。此刻,我听到的,是“江南”这个浩瀚、深邃的意象。似乎,雨中藏着解读这块土地的密码。然而,遗憾不是没有——苦于欠缺笼罩古今的才情,难以概括;搜罗记忆里的旧体诗词,竟也找不到一句贴切的,只好怨腹笥太可怜。
  然后,走进太仓著名的南园,想起明清笔记中读到的“绣雪堂”。流连于梅树、柳树和假山之间,雨紧追而至。忽然看到,堂上一块典雅的匾,上书“话雨”,旁附小注:“天启丁卯,同陈眉公访逊之山馆听雨题”,乃大书画家董其昌手笔。据传是董其昌和陈继儒于明元启七年来南园雅集,在绣雪堂上饮酒弹琴、绘画吟诗,董其昌乘兴写于此。
  从“听雨”到“话雨”,是怎样的过渡?前者是个体行为,止于运用听觉。哪怕百代兴亡、个人沉浮、桑间濮上奇闻,都如无边雨阵,都不是非与人分享不可;“话雨”则不然,心有灵犀的友人、悠闲超迈的心境、雅致幽清的氛围,是不可缺少的。名士董其昌和陈眉公相对,该烹一壶好茶,连水也有讲究。《红楼梦》里的妙玉,烹茶的水是五年前从梅花上收集的雪,储于鬼脸青花瓮中,埋在地下的。谈什么呢?无从考证,但不会和《三国演义》里的“煮酒论英雄”同一路数。刘备应邀去曹操府上那一次,也下雨。雷声大作之际,曹操论天下英雄,嫌刘备太低调,说一句:“唯使君与操耳。”把刘备吓坏了。雅士没有政治家那么多机心,他们品清心之茶,赏雨中之花,或者托物起兴,或者直抒怀抱,吟诗、作对。站在轩窗下看雨时,本地文坛人士告诉我,董其昌来访那一次,陈眉公受主人之聘,正在园里教书。毫无疑问,陈眉公也曾在这个窗前伫立多次,它是不是他写作语录体之际所对的“小窗”?不得而知,该是其中之一吧。恍惚间听到“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忘怀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这是眉公在以吴中方言向客人诵读《小窗幽记》里的警句。
  如此说来,“话雨”乃是比“听雨”更高级的文人本色。江南雨如果缺了这些锦心绣口的“记”、寄兴遥深的“话”,那就太对不起如画河山。氤氲着山光水色的“话雨”,就是江南文士的风格,至少是此地人文精神的重要组成。它优雅从容、俊逸灵动,又并非一味凌空蹈虚,而是带着丰润的地气。
  然而,如果这般话雨,仅仅让你想到数位儒雅书生,撑油纸伞,徜徉于水湄,那又失诸偏狭。一如江南,既有“细雨鱼儿出”,也不乏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后者见于精神,就是《五人墓碑记》所载的豪杰,这五位吴中义士,为了反抗暴虐的当权太监魏忠贤,慷慨赴死。“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头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步出南园时没有撑伞,脸上布满雨点,衣衫微湿,这就是江南予我心灵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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