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听惯锅碗瓢盆声 终难舍一曲琵琶梦
《乡村里的中国》主人公杜深忠开直播,一个七十岁的“失败者”开启新探索
2024年01月1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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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拨弄一下多年前买的琵琶,杜深忠满心欢喜。
  杜深忠写字,妻子张兆珍(右)看了好多年,仍然看不明白。
     70岁的杜深忠开直播了。
  杜深忠是著名导演焦波拍摄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中的主人公。他是村里的“另类”,追逐着不属于黄土地的文学梦和琵琶梦,艳羡着两亩苹果地以外的世界。
  已经跟现实撕扯了一辈子,杜深忠为何要在古稀之年开直播?这是他对现实的屈服还是重新开启的又一次探索?近日,记者走进杜深忠所在的淄博沂源杓峪村进行采访,也试图走进这位老人的内心世界。

  文/片 记者 李静 王开智   

山间老叟有话说
  在昏暗的灯光下,杜深忠打开手机,笨拙地操作着直播后台。然后在镜头前告诉大家,他是《乡村里的中国》的主人公杜深忠。
  眼前的杜深忠,颧骨高耸,脸颊凹陷,头发向后梳着。与纪录片中那个穿着棉衣、追着光以笔蘸水在地上写《道德经》的形象比,变了些模样。
  今年7月,女儿小梅发出几条杜深忠的视频,很多人留言点赞。于是,小梅提议让杜深忠做自媒体,并让弟弟杜海龙为他做技术指导。第一次开直播,海龙在杜深忠旁边守着。第二次直播,杜深忠就可以自己操作了。
  11年前,焦波摄制的《乡村里的中国》播出后,记者、学者、各大高校的学生涌入这个小山村。杜深忠问焦波,几个镜头怎么引起这么大的反响?这些年,来访者少了,但仍持续有人来。
  最近,很多人发现杜深忠开直播了,想听他讲讲这些年发生的故事。杜深忠道:“山间野叟,稀松平常。”
  做直播,最开始是赶鸭子上架,但杜深忠自己也愿意,他觉得这是一个难且有趣的新课题。“一来,这些年很多人给我寄来笔墨纸砚,我收获了一批全国各地的朋友,有些甚至素未谋面,很感谢他们理解我。再者,确实有很多话想表达。”
  杜深忠长年失眠,到了夜里,脑中翻江倒海,波涛汹涌,找不到出口。
  多年来,他一直执着于文学梦,“现在,文学梦的冲动还有,但是不想去实现了,也不可能实现了。”有时,杜深忠也想提笔,却顾虑自己的观点是否正确,是否符合社会潮流,是否能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他觉得这些自己都把握不住,还没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
  可他又不甘心。“总觉得这辈子不去表达点东西,不和世人表表我这个农民的心迹,会很遗憾。”
一曲琵琶梦难成
  外出取快递时,杜深忠遇到曾经陪他去县城买琵琶的杜老师。杜老师说:“要是现在再买那个琵琶,估计得两三千元了。”
  这个农民,对美的感受太敏锐了。在纪录片中一条重要线索就是,杜深忠买琵琶。
  当时,杜深忠拉上杜老师去沂源县买琵琶,从840元砍到690元。50多年魂牵梦绕,他说,“抱得美人归”。买回家后,他对妻子张兆珍谎称只花了490元。事后张兆珍得知真相,与他大吵一架,“要有这钱,我能干多少事儿!”
  杜深忠指着桌上的煎饼,愤愤地说,“人需要吃饭,他得活着。精神也需要吃饭,也需要哺养。”
  这十多年,杜深忠总想拨弄琴弦,学学琵琶,但环境似乎成了他最大的困扰。为了逃避这些琐碎和吵闹,他出去打工。可一出远门,他就舍不得琵琶,像与朋友离别一样。于是,杜深忠就带着琵琶去打工。在工地上,吃过午饭的杜深忠拿起琵琶弹几个音,老板嫌他不务正业。所以,琵琶成了他的一件行李,“怎么拿着去的,怎么拿回来”。
  还有专家来村里想教杜深忠弹琵琶。杜深忠刚佩戴好琵琶指甲,想学几个音,总有一些鸡零狗碎的事,他只能无奈地将琵琶搁下。杜深忠难为情地对老师说,“我这个学生不出彩。”
  “这不是我一个农民办的事。情结还是有,这成了生命状态,就像吃菜搁盐一样。”杜深忠知道,琵琶在这里似乎并不受欢迎。
  如今,那把琵琶长久地躺在琴盒里,放在书桌旁。杜深忠不再纠结于是否会弹琵琶,拥有这件在他心目中十分美好的东西已经很知足。“只要想到琵琶,所有的美好画面就出现了。”杜深忠说,“我一个农民有这些想法,好像天方夜谭。”
锅碗瓢盆是现实
  “别说这些事儿了,没有用,一辈子了,啥也没干成。”
  平静的谈话,被妻子张兆珍打断。她铲起几块煤炭,丢进火炉里,溅起一团火花。
  张兆珍看到家里的快递,“又给寄来的宣纸,咱怎么回报人家啊?”杜深忠说:“咱好好做农民就行啊。人家也是希望咱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老两口和和睦睦。”张兆珍追上一句,语速极快:“和和睦睦能长久吗?吵吵闹闹才能长久。”
  更多的时候,面对妻子,杜深忠选择沉默。他清楚,沉默下层,暗流涌动。
  这个老房子,似乎被割裂成两个空间。左边,一张香椿木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黢黑的墙上挂着杜深忠花了十几天写完的《洛神赋》。右边,火炉上烧着热水,饭桌上摞着大白菜。
  杜深忠三四十岁时,搞了一段时间的创作。“没有清净,嘈嘈杂杂,一地鸡毛。”杜深忠有时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张兆珍半夜起来吓一跳,“你就和活死人一样。”
  一起生活了30多年,杜深忠觉得妻子仍然不懂他。“我既痛恨她,又理解她。如果她不这样就不是她了。但是我面对这些,觉得心痛。”
  杜深忠总结他们吵闹的根源,是钱。“我不是抓钱的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和钱没有什么缘分。
  纪录片中,张兆珍说,“俺俩这一辈子就是个战争片。”如今,“战争片”还在继续上演,背景音乐正是“锅碗瓢盆交响曲”。
  当年女儿小梅因为学费而辍学,让杜深忠心如刀绞。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儿子海龙身上,希望海龙走出去。海龙从小学习成绩不错,但高中时迷上街舞,考上聊城大学,现在在青岛工作。杜深忠坦言,“他的事情,我不过问,他也不跟我交流,我觉得他心中有数。”现在,海龙的婚事,成了张兆珍的心头大事。“她发点牢骚,拿我出出气。”杜深忠顿了顿。
  在杜深忠的手机里,他给张兆珍的备注是“家”。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张兆珍总是安排得很妥帖,家里的卫生也打理得干净利索。对于这些,杜深忠是感恩的。
  “既得有精神追求,也不能喝西北风。但经济上不过分追求,能生活下去,生存下去,就可以了。”这些都是岁月让他的想法产生的变化。
“失败者”的追光路
  冬天的杓峪村,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几个村民钻到地里修剪苹果树枝。杜深忠不爱出门,“不想再去关心土地上的事情了。”
  纪录片中,他的两亩多苹果地,种了90多棵苹果树。一年下来,杜深忠卖苹果的收入是一万四五千元钱,扣除成本七千元,净赚七八千元。谈起杜深忠,村里人说他懒。村书记张自恩说,“他跟村里格格不入”。
  几年前,杜深忠把苹果地承包出去了,一年3600元。今年收成怎样,苹果什么价格,他也不会打听。“我心疼那些在土地上趴着的人,我心里不是滋味。”
  到了这个年龄,杜深忠想一门心思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写字看书。“不求有功,但求进步。”
  想归想,还得面对生活。这些年,杜深忠外出打工,到砖厂打砖坯,去矿上开石头,整天跟水泥石块打交道。“尽管苦和累,我有另一种想法支撑,我是在一页一页翻书,翻人生和社会这本书。”他觉得收获很大,自得其乐。
  杜深忠说:“我现在的处境,与我自己年轻时的所作所为是分不开的。”
  杜深忠生于杓峪村,他曾无比渴望离开大山,摆脱农民惯性的生活方式,思考除了干活、吃饭、睡觉以外的事情。他从小喜欢读书,看到书就如饥似渴。高中毕业的杜深忠去当了五年炮兵,然后复员回家。后来他窝在家里读书写作,一直到34岁才结婚。与张兆珍结婚的第二天,杜深忠翻过大山,到了鲁迅文学院学习。他写的稿子被老师推荐给各个编辑部,又都被退回来。希望逐渐被击碎,他最终回到这个小山村。
  “我一辈子不自信,总是觉得山外有山。想着挣扎,但是种种方面的条件是不行的,最后就踏实了,不去挣扎着出去了。”杜深忠笑了笑。
  有人好奇杜深忠现在读什么书。杜深忠回答:“以前,我不深不透地读了一些书,现在就想静下心来,读读我这本书。”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杜深忠回忆自己的人生,“我可能还会继续失败下去。一个失败者仍然在探索。”
“我从来没有放弃”
  几年前,杜深忠在老屋旁边盖了两间新房,思量着留给孩子回家时住。他们老两口还是习惯住在老屋,“修修补补,住得舒坦就行”。老屋的那张木门实在掩不住了,他换了扇新门。到了冬天,屋里有些凉意。
  杜深忠把手搓热,走到书桌前,铺开宣纸,俯下身子,开始写字。这几年,他的右手抖得厉害,就练习左手写字。杜深忠写字勤勉,却总说自己现在还在学习的路上奔跑着。哪怕有一笔写得不满意,他都会把整张宣纸作废——留着练字时再用。
  直播间,有很多人求字,杜深忠决定给大家写写,他还特地嘱咐海龙价格不能定高了。海龙从网上买了装卷轴的包装盒,杜深忠觉得太贵重。“值当用这种盒子吗?”他又给海龙打去电话,让他帮忙买一些信封来装字就好。
  还有人建议杜深忠带货,他也没答应。“我不会做买卖。”过去,杜深忠写了春联去卖,结果人手一份带走了,他束手无策。家里的杏子熟了,他摘下来两筐拉到集市上,很快就被抢光了,钱却没落自己手里。
  他渴望孤独,一个人在家,看一本书,写一张字,就觉得特别放松。“真正的孤独,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是灵魂的修炼场。我很孤独,但我不寂寞。”有时,他坐在院子里,看着皓月当空,想起李白、杜甫,常常热泪盈眶。
  谈起这些,杜深忠变得兴奋。“这一辈子我觉得我比别人幸福。因为自由,我的思想和灵魂没有樊笼。”他说,“别人听起来,可能觉得我是疯子。我不需要别人理解,我只希望自己明白。”
  记者问他,这些年内心一直挣扎和痛苦的是什么?杜深忠说:“我就是一介匹夫,但是总觉得精神上缺的很多,对精神的追求是贪得无厌的。我从来没有放弃,我是积极向上的。”
  岁月让他看淡了很多东西,他却始终没有对这个问题感到轻松。“无法和解。我非找一个我自己不行。哪怕是殉道,我也要追求。”只有拿起笔,洋洋洒洒的那一刻,他胸中想要冲出的东西才能有稍许消解。
  “今年过完年,还没等转过身,又要过年了。”杜深忠感慨,时间飞快,一年一年溜走。他今年70岁,却觉得自己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他那毕生热爱的中国文化和中国山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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