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是父亲的命根
2024年04月0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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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刚

  开春,西北高原上的土地还微冻了薄薄一层皮,但父亲赶着他的老牛去春耕,准备早早铺上地膜保墒,等天暖了种上玉米。
  这天清晨,气温微冷,准备泛青的枯草沾着一层淡淡晨霜。父亲呼唤着老牛,走向离家并不远的一亩田地,地在一处沟畔上面,下面的沟涧里还有小片的树林,地埂上有荆棘,成群的野雉躲藏其间。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因天冷的缘故,远处的山头便笼上一层纱一般的薄雾,不远处的村落上空也飘起了早晨的炊烟。父亲唤牛的吆喝声,划破了大地的宁静,惊起了沟涧的野雉,它们拖着长长的斑斓的尾翼,“关关”地叫着,从地埂飞向树丛深处。“关关”声撞上了崖壁,来回颤悠,老牛也仰起头来,发出悠长的“哞”的一声,四蹄不疾不徐地向前迈进,听着父亲的指令,在大地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犁沟。
  父亲半弯腰扶犁,虽然腿有残疾但仍然步履矫健。在后辈儿孙眼中,这耕作的身姿,不知是欣慰,还是悲苦。
  父亲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仍然赶着他心爱的老牛,不顾别人各种不理解的目光,踏着时令的节奏,在地里不停地劳作,仿佛陶醉于这地里的生活。
  父亲的老牛是这个乡镇唯一一头耕地的牛了。现在,因为这头老牛,也因为他八十岁高龄仍然赶牛耕种,活成了别人眼中的奇葩。
  有些亲朋甚至当着我们子女面也毫不忌讳地这样说,你父亲现在真是一个奇葩,让你父亲赶紧把这牛卖了吧!
  这头牛的实际年龄,估计十八九岁了,在这个家里已经养了十五六年了吧。它的生理年龄应该也很老了,但是父亲希望它一直为这个家耕种。也许老牛也希望能一直为这个家耕种吧。正是这样的原因,父亲和老牛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
  老牛进家十几年来,父亲对它的感情已远远超出了一头牲口的范畴,仿佛是一位老友,或是家里一名子女。想想也真是这样,他的几个子女,其实都在上大学之后就远离了家,很少和他生活在一起了。而这头老牛和他朝夕相伴,比跟有些子女一起生活的时间还长。老牛吃下去的每一根草料都要经过他粗糙的长满茧子的大手,喝的粥水都要经过他亲自加热搅拌。老牛就是子女们不在家时的另一个孩子。
  现在子女回家,有时打趣地说:“爸爸对我们姊妹几个从没这样照顾过!”“爸爸的牛比自己的娃值钱。”父亲便嘿嘿地笑了。
  的确,很少有人会这样精心地照料一头牛:父亲从地里拉来一人力车玉米秆,把叶子一片片仔细地扒下来,再用铡草机铡碎,晾在一边;再铡了青储的苜蓿、麦秸,把这些草料全部均匀地搅拌在一起,堆到一个专门的草料棚里,铡一次能吃个十天半月;他定时给牛槽添加草料,到晚上更要拌上麸子皮加餐一顿。每过几天要把圈里的牛粪铲净,冬天给圈门挂上厚厚的门帘,日上三竿就把它牵出来在柴园里晒太阳,总之,这头老牛舒舒服服地生活着,没受半点儿委屈。
  但它也勤勤恳恳地拉犁耕地,以回报父亲的这份情谊。
  别人家早用上轻便的机械工具了,各种悬耕机、三轮车在地里突突突地奔跑,速度又快效果又好。而父亲的老牛总是不紧不慢地拉着老式的铁犁在地垄上来回,这个节奏正好适合腿有残疾的父亲,一牛一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有时还要把它套在人力车辕前,向山顶拉粪。此时它低下头,肩部用力,喘着粗气,但四蹄稳稳地踩住土坡,把一车土粪一口气儿拉上山顶,更能显出它的实诚和忠诚。
  父亲向子女们描述老牛负重爬坡拉粪时,不停地由衷地赞叹:真听话,真卖力,没见过这么好的牛!语气里充满了感激,感激之余甚至还有一份骄傲。
  这十五六年来,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中,老牛也熟悉了父亲的身影,能辨识父亲的气味,能听懂父亲的足音。有时父亲不带老牛,而是自己独自下地干活。完工后回家时必经过村子巷道,远远地,它听见父亲扑沓扑沓的脚步声,便使劲地在牛圈里大声地“哞——哞——”地呼唤起来,用头把圈门抵得咣咣响。此时的父亲便径直走进柴园的牛圈里,一边亲昵地喝斥它几声,一边给槽里添满草料。牛舌头卷着草料发出沙沙的声响,父亲这才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离开。
  老牛更是家里的一位“功勋母亲”。自从进了这个家门,它已经生了九头小牛了!就在今年龙年春节前几天,它生下第九头小黄牛。这是一只额头一片雪白的小牛犊,这片雪花格外神奇,它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跟着老年在柴园里欢蹦。这第九只小牛很可能是老牛的最后一个孩子了,它老得不能再生育了。作为“老生胎”的小牛,更受到一家人的偏爱。在父亲眼中它的雪白额头更加漂亮,一说起小牛,父亲喜悦的声调也变了样。
  老牛进家之后开始生育,保持了一年半生一头小牛犊的稳定节奏,怀孕到出生大约十个月,等小牛犊长到半岁左右就卖了,再继续怀孕……
  这十几年来,我们子女从没碰上老牛生育的那一刻。等我们回去,小牛有的刚满月,有的已经几个月了。这时父亲的几个孙子,会争抢着去喂小牛,在父亲的照顾下去抚摸牛犊的额头。这些可爱的小牛犊,背后是父亲无微不至的从未抱怨过的照料和付出。
  父亲对这片土地有说不出的热爱。每当亲朋来都捎话给我,让我去劝说父亲把老牛卖了、不要种地了的时候,虽然我答应着,也这样去劝父亲,但是心底却又盼望着,盼望着他有气力能种多少算多少,能在这片黄土地上早出晚归地忙碌着,在这片土地上去消磨自己的晚年。
  出生到老,父亲们一样的农民一辈子就把自己钉在这片土地里,自己的身体就是土地的一部分,牛也是他生命的重要支柱。所以为什么还要阻拦一个农民和他的一头老牛的种地热情呢?贾平凹在《我是农民》中写过,撮一把土在手心,揉细了,放在嘴里细细地去嚼,带着一种特殊的土香味儿。
  土地和牛,就是父亲的命根。
  (本文作者为山东管理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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