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儿吹醒山谷
2024年05月1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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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刚

  风儿吹醒了这片沉睡的大地。
  每年的春季,风总是从南边吹过来,沿着荒草遍地的河谷,抚过山岗。这和冬季凛冽的西北风不同,沿河谷而来的南风,像母亲的手掌,轻轻抚摸过被寒风摧残过的原野,像是抚平大地被寒风吹皴的伤口。这时的冰雪还未完全消融,但草根在南风的抚摸下就醒过来了,在地里孕育着嫩嫩的新芽。
  每年的这个时候,村里最年长的胡子老汉,又背上他的背篓出门了。
  胡子老汉因满脸络腮胡而得名。人们突然开始记得他,并关注他、议论他,是因为他的长寿。在年轻时他怎么干活怎么劳作,这是村里每个年轻劳力同样的生计,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同。但有些村民在劳作中慢慢“掉队”了,有的不到70岁就倒下了,有的把这劳作的任务交给了年轻的后辈,而胡子老汉的身影,总是在田野上来回。一天天一年年,和他年纪相仿的人越来越少。当他80岁的时候,村子里人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发现,他不光活成了村里的寿星,也活成田野上唯一一个忙碌着的老年身影了。
  一个和他上半身一样长、但比肩膀又宽很多的大背篓,就是他出门的标配。背着这个大背篓打野草、割苜蓿。每天清晨他背着大背篓出门,又背满满一篓草回来。
  其实等草根完全活过来,野草全部返青,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但胡子老汉仿佛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漫长的冬眠式的生活,要早早到田里呼吸春风带来的一点点潮湿的空气。这时他来来回回肩上的背篓有时还是空的,有时就拾一点儿柴火。但他的筋骨仿佛被南风吹醒了,关节也活络起来了。
  胡子老汉喂着一匹体态高大但性格温顺的马儿。
  这匹马儿说来话长,还是包产到户时分配来的母马的后代。年轻时他就是大队里的饲养员,喂养了队里一圈的马儿驴儿。那时他还是一个英俊的小伙,牲口在他的照料下,个个毛光蹄亮,驾在田垄里也健步如飞。后来就又一头头被分到户,那匹最健壮最漂亮的母马被分配到了他家。马儿在后来一茬茬地繁衍,这匹母马及它的后代,始终给这个家庭提供着最好的劳力。
  侍候牲口的活一直是胡子老汉的专权。他将自己满腔的热忱和情感倾注在马槽中,马槽里的草料始终保持着冬天应有的干燥、夏季应有的绿青。
  而即将到晚年时,胡子老汉的子孙已开始用各类机器耕地了,但最后一匹马儿,被胡子老汉固执地留在了家中,最终这个背篓就是他和马儿情感最结实的连接。
  吹过原野的风儿总是带着神秘的力量,唤醒的草根总是准时地在阳春复苏。山谷一片荒坡上,是胡子老汉开垦后种植的苜蓿。这种开紫色花朵的植物是牲口最好的草料,一年能割两茬。从苜蓿即将开花开始,胡子老汉在每天的清晨和午后,要背两趟苜蓿作为马儿的草料。当秋天来临,苜蓿割完后,他又开始在谷地荒坡地埂边割野草,将马儿吃青草的时间尽可能地延长。经过夏秋两季青草的喂养,马儿长起一身的肥膘,毛色光亮。
  除了喂草,在夏秋季节,胡子老汉会将马儿牵到村头的小溪边饮水。那时的溪水还清澈见底,里面还有快乐游弋的泥鳅。有时胡子老汉牵着马儿,有时甚至缠起了缰绳,跟在马儿的后面。到河边饮过水,他用一个铁刷子刷掉马儿身上的杂草和旧毛,再慢慢地回家。
  胡子老汉也是一个种地能手。在他年轻时,庄稼地种得有条不紊。人不糊弄地,地也就不糊弄人,他的庄稼年年都是令人羡慕的好收成。里里外外真是一把手好呀。人们这样感叹。
  到晚年的时候,其实马儿就不下地了,在旁人眼中,这成了老汉养着的一个大牲口。但是好在孩子也孝顺,老人愿养就养着。马儿的吃喝都由老人照料着,子女倒也落个清闲。
  但有一年冬天,老人病倒了。80多岁的老人,病倒就是村里的大事,于是家家户户都有人去看他。他半眯着眼躺在床上,不声不响。为了喂汤药方便,儿子听从医生的叮嘱,给老汉刮光了胡子。人们这才看清了他的脸,与额头眼角沟壑纵横的皱纹不同的是,腮帮子干净平滑,呈青白色。与他温温吞吞的表现不同的是,刮光胡子的老人,脸上写满了倔强,在满脸胡子背后是岁月留下的刚硬。
  村里多次传出老人不行了的消息,就在人们以为老人这次挺不过这个冬天时,年过了,南风吹来,春潮涌动,老人突然有一天,又颤颤微微地出现在村口,背着一个大背篓。
  老人如此在冬季病倒又在春天站起来的经历,在村人印象中发生好几次。后来人们就有点儿习惯了,每到冬天,老人生病卧床时,大家也都不再惊奇了,人们仿佛知道,春天来的时候他一定还会背着大背篓去坡地收苜蓿,去地埂割野草,中午头赶着马儿去河边饮水。
  马儿其实也和老汉一样在慢慢老去。人们也是有一天突然发现,马儿的皮松弛了,毛色也不再光亮了,肚皮有些地方还掉了毛,露出一块块的斑点,走路时头也不再高昂不再打响鼻了。有村民见了打趣,老汉你这马不行了呀,还养它干吗呀!
  老汉一开始还给打趣的村民很认真地说,那还攒劲(方言:有力)得很!这样打趣的人多了,后来他也就只是勉强笑笑,不再回应。
  老人在田野地依旧来来回回地劳作,他的身子骨依然刚硬,他仍精心准备马儿的各种草料,他背一趟苜蓿的时间比往年要长了许多。人们惊讶于他身体的支撑能力,更惊讶于他骨子里的那股力气,这力不像是从一位80多赶90岁路上的老人所能发出的。于是这样他就慢慢地活成了田野里、村口边一道独特的风景。
  夏季的一天,老汉照例赶着马儿到村口的河边去饮水。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马儿吃了青草后,仿佛体力开始恢复,开始换毛,但是最终抵挡不了年龄,这一天倒在了河边。老人本来是想去扶它,但自己弯腰下去,再也直不起来。等人们发现时,马儿和老人都倒在了河边。
  这一次,老人没等到漫长的冬季,他在冬季来临之前终于走了,马儿也走了。
  村口大树下乘凉的人一直在谈论老汉的事,除了感叹还能有什么呢。老人就这样充实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又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春风又悄悄地沿河谷吹过来了。马儿被老人的后代埋在了河谷坡地下的苜蓿地里,老人的坟头在另一处山坡的半腰,从那里可以看见河谷那片苜蓿地。
  当风儿沿河谷吹醒了大地,不多久,老人坟头已冒出淡黄的小草。
  (本文作者为山东管理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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