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碑曾毁于一旦,如今复刻成功意在救赎
《苻璘碑》的毁灭与重生
2024年06月0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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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根远(右)等专家仔细观看新刻成的苻璘碑。 受访者供图
     只要对中国书法略知一二,你肯定知道“楷书四大家”之一的柳公权。由柳公权书丹的《苻璘碑》是诞生于中唐时期的柳书名碑,曾在陕西省富平县伫立千年,却在1968年不幸被毁,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的巨大悲剧。近日,历时将近两年《苻璘碑》的复原工程初步告成。山东大学1984级考古专业毕业生、西安碑林博物馆研究员陈根远作为专家组成员全程参与了此次复原工程,他慨叹复原重刻苻璘碑是“我们作为汉唐子孙的一次自我精神救赎”。
  《苻璘碑》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这通碑刻凝结了怎样的时代风云?它又是怎样“重获新生”的?记者对陈根远进行了专访。

  □李文璇 济南报道

烈烈苻氏,世生才哲
  苻璘何许人也?他是执掌北衙禁军长达12年之久的中唐名将、食邑二百户的义阳郡王;也是“扎根”齐鲁大地、到首都建功立业的“山东老乡”。“古往今来,出将入相的山东人不少,苻璘就是‘功名马上取’的‘武将典型’。”陈根远说。
  据记载,苻璘祖籍琅琊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市),是琅琊郡公苻令奇的长子。年少时,他就随父亲加入平卢军,投奔昭义节度使——河北、山西一带的“军区总司令”薛嵩。薛嵩去世后,二人转而效力于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彼时,唐王朝在安史之乱以后元气大伤,藩镇割据日益严重,地方势力尾大不掉,田承嗣便是拥兵自重、不听朝令的大军阀、“土皇帝”。田承嗣死后,“传位”于侄子田悦,建中二年(781年),田悦发动叛乱,派兵围困邢州(今河北邢台),又被唐军击败,只得退守魏城。
  此时应该做怎样的选择?《苻璘碑》碑文记载,苻令奇悄悄地对苻璘说:“我入仕十九年,见过的事情多了。远的不说,安史之乱时,乱臣贼子那样多,没有一个善终的。现在田悦叛乱,虽然声势浩大,但也总有一日要覆灭。我们怎么能因为他,陷入灭族的灾祸呢?孩子,你的军队有骁骑劲旅,假如留下我当人质,领着部下归降,不仅满足了我的心愿,也足可断乱贼臂膀。即使全家殉国,我也死而无恨!”苻璘不忍父亲身陷险境。苻令奇又说:“就算你不走,也保全不了我,不过是父子二人一起葬身此地罢了!一样是死,一边是杀身成仁,一边是死不瞑目。你还犹豫什么?”当时的唐军将领马燧了解苻璘的才能,便派人劝说苻璘,所作的分析与苻令奇相仿。最终,苻璘决定投诚。
  应该说,苻璘的顺遂人生,离不开父亲的托举与牺牲。此后,苻令奇舍生取义,苻璘则成为了马燧的心腹将领,在讨伐田悦、李怀光叛乱,抵抗吐蕃入寇等战役中披坚执锐、功勋卓著,拜辅国大将军、左神策军将军,管理皇城的护卫——北衙禁军达13年之久,深得唐德宗的信任和倚重。贞元十四年(798年),苻璘在长安去世,享年六十五岁,安葬于富平县薄台(今齐村镇里仁堡)。
  苻氏一族的荣耀并未因这颗“将星”的陨落而终止,苻璘的次子苻澈,又成为了中唐政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苻澈早年任邠宁节度使、河南节度使,在地方历练一番后,到中央检校兵部尚书,任御史大夫、琅琊郡开国侯。此前,苻令奇曾因苻璘功勋卓著,被追赠为户部尚书;而今,苻璘又因为苻澈的出类拔萃,被追赠为刑部尚书。“唐朝实行三省六部制,‘尚书’在当时是正三品的官职,能当上的也就寥寥数人。”陈根远解释说,“国家对于父亲的丰功伟绩表示了肯定,身为人子自然也要尽一份孝心,于是苻澈便出面为苻璘立碑,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父凭子贵’。”
苻璘碑为何如此有名
  苻澈要为父亲苻璘立碑,那碑文该找谁撰写呢?当然要找而且他也有能力找当时的“大腕儿”。《苻璘碑》撰文者乃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政坛领袖李宗闵。《苻璘碑》碑文显示,撰文者李宗闵(约783~846年)的官职为“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集贤殿大学士”,其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与中书、门下二省协商处理政务之意,在唐代后期成为实际担任宰相者所加的头衔。
  “虽然我们现代人往往知道书法家柳公权,却没听说过李宗闵,但在当时,李宗闵的政治影响力要远在柳公权之上。”陈根远说。柳公权早年为艺名所累,困于“御用书法老师”的身份而志向不得施展,在“校书郎”等低级职衔上蹉跎十年,他的兄长柳公绰便曾给李宗闵写信,请求为其更换实职,李宗闵的政治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李宗闵是李唐宗室的后代,更是长达近四十年的“牛(牛僧孺)李(李德裕)党争”的“牛党”领袖。这场斗争始于宪宗朝,到唐文宗时期,牛李两党在数年间交替进退,斗争进入白热化阶段。为苻璘立碑之际,李宗闵一度拜为宰相,牛党把持朝堂、春风得意;然而,不过7年之后,新天子武宗即位,专任李党人,牛党彻底失势,李宗闵亦被流放岭南,最后郁郁而终。
  史料记载,李宗闵工于诗文,长于碑铭。他在《苻璘碑》碑文中详细描述了苻璘的家世生平,并在文末以四字骈文颂扬了苻璘的功绩,文气浩然、入情达理。
  碑文写得好,当然还要请最好的书法家来书丹。事实上,虽然苻璘在当时可谓家喻户晓,但使得《苻璘碑》千古扬名的却是因它的书法艺术价值。“如今《苻璘碑》的‘出圈’,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其书丹者——楷书大家柳公权(778~865年)。”陈根远说。出身官宦世家的柳公权,以88岁高寿历仕七朝,官至太子少师(这是个荣誉性的虚衔,相当于如今的副国级干部),其“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的“笔谏”之言,传为佳话,影响深远。不过,相比近六十载的宦海沉浮,更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超凡卓绝的文艺天赋。
  《旧唐书》记载,柳公权“幼嗜学,十二能为词赋”。他精通书道,其书初学王羲之,吸取唐代名家书法之长,融汇新意,自创“柳体”,以骨力劲健见长。相传,穆宗偶然在佛寺见到柳公权的笔迹,自此念念不忘;文宗亦为柳公权的诗赋、书法所倾倒,对其屡加拔擢。时人则尊其为当世名家,以至“当时公卿大臣家碑板,不得公权手笔者,人以为不孝;外夷入贡,皆别署货贝,曰此购柳书”。“《苻璘碑》是柳公权61岁时的作品,彼时,柳字‘体势劲媚,自成一家’的风采已然蕴于毫端。”陈根远说,“这通碑刻也因此成为了柳公权的书法代表作,为历代文人墨客所熟知,进而流传千年。”
  838年,《苻璘碑》刊刻完毕,碑文之中,对苻氏祖孙三人不吝溢美之词,对苻璘“忠勤谨重,方将大用”“出领王师,扫荡关东”“入统环卫,肃清禁中”的主要功绩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唐王朝对苻璘生平的‘盖棺论定’,也是我们回望历史时的重要参照。”陈根远说。
汉唐子孙的精神救赎
  将“名人、名碑、名刻”融为一炉的《苻璘碑》,千年以来伫立于苻璘墓前,明清时又移于县文庙前院东侧,与唐《李光弼神道碑》东西相望。它幸免于天灾,幸存于战火,却没能逃脱上世纪的那场文化浩劫。1968年,《苻璘碑》被砸毁,且竟无一张原碑照片存世,石碑原貌自此成谜。2022年7月,富平县人民政府本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决定重新刊刻《苻璘碑》。复原形制、补全碑文的任务,便落到了深耕碑刻研究多年的陈根远身上。
  现年59岁的陈根远,与碑主人苻璘一样,和山东渊源颇深。他上世纪80年代在山东大学考古专业求学,毕业后回到家乡陕西,从事文物艺术研究与鉴定达三十余年,是碑帖领域的“行家里手”。“文革中被毁的历史名碑,非只《苻璘碑》一例,但如《苻璘碑》这样,无影像资料可供参考的情况,并不多见。”“阅碑无数”的陈根远觉得,《苻璘碑》是他所经手的、复原难度最大的碑刻之一,“这意味着我们只能向故纸堆中搜求线索,大大提升了《苻璘碑》复原的难度。”
  “复刻”《苻璘碑》的第一步,是确认《苻璘碑》的碑文。好在,《苻璘碑》作为柳书名作,历朝历代著录颇多,清人王昶的金石学著作《金石萃编》中便收录了《苻璘碑》的全文拓本。“可惜,《金石萃编》录文中,有48个字损泐不识。”陈根远说,“我们将其与《全唐文》录文相参校对,把42个阙文校订复原,尚有因剥泐不知何字者二,不能确认何字者四。”他们又在晚近传世的《苻璘碑》临摹本中,找出了历代拓本均未记录的碑额,额曰:唐故辅国/大将军苻/公神道碑。《苻璘碑》上的文字至此基本补全。
  此后,探究原碑形制,又成了摆在陈根远等人面前的难题。“历史上拓印《苻璘碑》,多是为了流传柳公权的书法,于原碑形制并不深究。”陈根远说,“梳理下来,我们发现苻璘碑的碑首、碑座形制不明,且碑身尺寸众说纷纭,如《陕西石刻文献目录集存》记载此碑‘广四尺五寸’,接近150厘米,比一般唐碑宽得多,但又没有依据。”
  在这种情况下,留给陈根远等人的“解谜”方法便只剩下“推理”一途。“我们尽量依据刻立年代与《苻璘碑》相近的唐代碑石,来推敲《苻璘碑》的形制。”陈根远说,“比如,在碑身尺寸方面,古人拓印碑石,为了节约纸张,多贴近碑文而不留边,我们考虑到这一因素,再结合柳公权书写的《冯宿碑》的尺寸,推算出了《苻璘碑》的碑身尺寸。”
  《苻璘碑》的碑座形制,则是根据唐代丧仪“推演”出来的。“苻璘生前官至辅国大将军,这是武散官,属于正二品。唐《天圣令·丧葬令》记载说:‘五品以上立碑,螭首龟趺,趺高不过九尺;七品以上立碣,圭首方趺……’且苻璘碑立碑前一年,柳公权为冯宿将军所书的《冯宿碑》就是龟趺。所以我们认为苻璘碑原为龟趺。”陈根远说。他们参考780年所立的《颜氏家庙碑》,为《苻璘碑》设计了比例相近的龟形碑座。
  除了贴合历史以外,美感也是陈根远等人进行碑刻复原时所着重追求的要素。在确认《苻璘碑》碑首形制时,他们便放弃了不够优美的《冯宿碑》,转而参考年代相近、比例合宜,且更为华丽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781年立)。
  近日,《苻璘碑》碑阳(即碑的正面)复原工作已完全告成,碑首亦基本完成。虽然全豹未现,但以其形制之华丽、碑文之精整,刊刻之谨严,一派唐风,已扑面而来。“假如说此前的《苻璘碑》连一具骷髅也算不上,那么如今它已是一位肌肤丰泽的美人了。”陈根远觉得,这是自己碑刻研究生涯的“高光时刻”,“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它非常接近于原物,再现了柳书名碑的风采。”回看两年的碑刻复原之路,他感觉光荣且幸运。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苻璘碑》被毁,是历史进程中的惨痛事件,是我们的父辈对历史犯下的一大错误。”陈根远说,“‘知耻近乎勇’,此次《苻璘碑》的复原重刻,是我们作为后来者对历史的真正直面与补偿,也是我们作为汉唐子孙的一次自我精神救赎。”
  石头无言,文字有声。曾经在政坛、战场叱咤风云的人物,早已消散于历史烟云之中,但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的文化脉络,却具备着跨越时空的力量。陈根远希望,新生的《苻璘碑》,能够成为“中国重刻古代被毁名碑的样板工程”,将时代记忆与文艺精华传递下去。它将重新屹立在富平县新建的顺阳河公园中,回归人们的视线,静看一方草木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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