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病房里咀嚼吞咽食物的声音很轻。黏稠的空气里充溢着消毒水、药物、病人的体味等,这些气息似乎容不得人好好吃上一顿饭。
我很少看到一个人在病房里吃相饕餮。在这里,一个人的胃也会紧缩,它对食物的欲望,远没有在窗外明亮的大街上让人欲罢不能。
前不久母亲患病住院,我去医院对面一家小饭馆端回饭菜给她吃,无论我怎样变换各种口味的食物,母亲总是吃上几口就放下,她目光沉沉,神情恹恹,嘴里包着一团稀糊状的食物难以下咽。同病房的一位老人来自乡下,和母亲患的是同样的病,都不影响行动。有一天母亲说,我们出去吃饭吧。于是我邀约同病房的老人同行,半躺在床上的老人怔了怔,眼神狐疑。我明确邀请她:我们一起去吧。
老人的亲人正好送来了老南瓜、土鸡蛋,老人执意带上,说:我们去饭馆里加工了吃吧。
在那家夫妻开的小饭馆,丈夫做厨子,妻子招呼客人,还请了两个女工,做的都是家常菜。胖乎乎的女店主一脸福相,我问她,我们带来了乡下的老南瓜、鸡蛋,能否帮忙加工来吃?女店主满口答应:可以,可以。
女店主按照我们的要求,做了粉蒸南瓜、番茄炒蛋等几样菜,母亲和同病房的老人吃上了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母亲感叹说,还是在外面吃饭好啊。
正要离开,来了一家三口吃饭。他们坐下,我瞥见中年女子拿着医院诊断书,手有些颤抖,她问同行的花白头发的老人:“爸啊,这个结果告诉妈吗?”老人面色凝重,沉默片刻后说:“暂时瞒一瞒你妈吧。”另一个男子大概是老人的儿子,双手捧头,伏在桌上,身子微微颤抖。他们点了简单的饭菜,吃了不到一半就走了。我从他们一家人的面色上观察,感觉那还不知自己病情的老人,患的大概是重症。
回到医院,母亲在走廊散了一会儿步后,拉上病房的窗帘,轻轻地躺下,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说:要是我患了啥重病,你直接告诉我,不用隐瞒。我打断她的话说:不要瞎想了,好多病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
第三天晚上,我又带上母亲和同病房的老人一起去那家小饭馆吃饭。我们点了农家小米羹、四季豆蒸洋芋、木耳炒肉丝。同病房的老人说,这次该她给钱了,哆嗦着起身去给钱。女店主指指我说:“奶奶,他已经给了。”点菜时我就扫码支付了。老人顿时显得紧张起来,嘴里嘟囔道:这咋行,这咋行?
我拉住老人的手说,住在一个病房,也是有缘人,在一起随便吃个饭没事儿的。老人还是很客气,连连说:白吃你们的,我心里有愧。
真是巧合,我们吃饭时,又遇到上次来的那家人,不过这次多了老母亲。那家人点了饭菜,我听到老母亲说:“你们啊,也不用瞒我了,我自己晓得病情了。”一双儿女顿时停住动作,问:“妈,您知道啥啊?”老母亲拢拢额前银白如蚕丝的头发,说:我患的是肺癌,我自己明白。这有啥啊?我现在想通了,就要陪你们好好多吃上几顿饭。那家的老父亲开口说:吃饭吧,吃饭吧。
我们走出饭馆时,灼灼晚霞披在医院的大楼上,感觉要把整栋大楼燃烧起来似的。那里边,有着被疾病困扰、折磨的病人,他们的生命还在热烈而执拗地燃烧着。
母亲和同病房那位老人先后出了院,老人还主动留下了我母亲的电话号码。母亲出院的那天下午,正遇上从医院走廊推出一辆推车,上面的人裹着白布单,后面跟着一个哭得嘶哑的女人。我听她在哭诉,说母亲想喝一点肉汤,等她去对面饭馆端回来,一小勺汤只润湿了老母亲枯干的嘴唇,几个小时后,老母亲就离开了人世。
我母亲出院后一周,那位同病房的老人,按照母亲留下的地址,从乡下来到我家,送来了大山里刚产的新米、板栗、瓜果蔬菜。与她同行的,是她在大山里搞农业开发的儿子,这个身板结实、面色黝黑的男人,邀约我去云雾缭绕的大山里作客。
我和母亲带着他们又去医院对面那家小饭馆吃了一顿饭。吃罢出来,我看见医院窗户里亮起的灯光与马路上亮起的灯火,融入这个城市寻常的夜色里。一瞬间,我对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涌动起了深深的眷念之情。在疾病与健康之间,在人情的珍视与冷漠之间,在凡尘烟火守望与生命遽然转身告别之间,有时只隔着这条小小的街道而已。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时光底片》等,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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