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中华来,心向远方去
——怀念老同学陈中华
2024年08月06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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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福腾

  三年前的2021年8月6日,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大众日报高级记者陈中华病逝于济南。当时正值疫情期间,无法回济南给四年同窗作最后的告别,心中至今愧疚不安。最近,借着老同学逝世三周年的时机,一边翻阅他生前发来的几十封电邮,以及十八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在中国、美国为妻子治癌症》,一边写下此文,凭吊我逝去的好同学。
  1978年,我们一起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念书,住在同一间寝室,床对床,桌对桌,从早到晚,接触频密。后来参加工作,陈中华在媒体做记者,我在大学教书,来往也从不间断。即使我已离开济南二十多年,每次回国,也会尽量联系见面,听他抒豪情、寄壮志、指点世界。
  中华来自鲁南枣庄市,上大学前下过乡,干过地方剧团的编剧。他为人正派直爽,敢说敢做,这些正面特质,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和喜爱。他对自己的形象、气质很自信,自诩为保尔·柯察金式的人物,我们笑他自恋,他也不反驳。有他在宿舍里,爱、真理、文学是大家恒久的话题。
  中华写诗歌、写小说都有些灵气,在校期间,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海棠果熟了》是在《鹿鸣》文学期刊上,那应该是大三的时候,班里已经有同学在纯文学期刊发诗歌、散文了,发表小说的还很少。尽管那是一份北国塞外的地市级文学刊物,他还是欣喜若狂,发誓要努力成为一个名作家,最好能写进文学史的那种名作家。
  从第一篇稚嫩的作品开始,他在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有一个时期,他不断发电邮、微信给我,今天说中篇小说得奖了,要在颁奖仪式上发言,让我帮忙看看发言稿。隔了一段时间,又发来电邮,又有作品获奖了。每次见面,都给我展示哪篇作品刊登在南京的《钟山》上,哪篇发在北京的《十月》上,哪篇是压卷之作,哪篇是全篇转载,哪篇获得不菲稿酬。临别,塞给我他签名的著作选集,要我带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放到所在大学图书馆收藏,推荐给学生阅读,我都一一照办了。
  忧国忧民,向往真理,是我们那代人共同的使命和追求。中华同学也不例外,他还多了强烈的雄心。有一天,我在某个学术数据库里见到有人以他的作品为研究对象,谈其作品风格,便告诉了他。哪里想到,他问我,既然自己的作品受到学术界关注了,是否可能写进中国文学史了?我噗嗤一声笑了,反问他:“你怎么总想把自己写进文学史呢?做一粒细小的尘埃不好吗?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不留一点痕迹,那才棒呢。”言罢,莞尔。是的,燕雀和鸿鹄,各有奔赴的方向。
  天有不测风云。2006年6月的一天,中华无意中发觉脖颈两侧、耳根生出了不疼、不痒、不滑动的硬包,后确诊为鼻咽癌,住进了肿瘤医院。长期的住院、电疗、化疗等,几乎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而且对他的身体伤害很大,面容变形,听力下降,牙齿脱落,口齿不清,青年时期的英气、帅气荡然无存。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华说,当时抱定了赴死的决心。
  拜现代医学昌明所赐,鼻咽癌竟然治愈了,中华重返新闻岗位,争分夺秒地干他喜爱的新闻事业和文学创作。那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作为报社资深记者,也可以从容地干到退休,但他还是坚持下乡采访、写长篇报道。源于职业使命和价值观,他特别关注农村、农民课题,关注弱势群体。他不辜负手中笔,不辜负记者铁肩担道义的职责,所写新闻报道敢于触及深层问题,因而受到读者和同行的肯定。那天,他展示采访笔记给我看,有二三十本、上百万字,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去山东各地采访的笔记。他自豪地告诉我,山东一百多个县市,到处有他的足迹。采访的人物和素材,一方面供他写新闻调查,另一方面为他的小说创作累积题材,这叫一鱼二吃、一石二鸟。不愧是高级记者、一级作家,一次采访、两种写作,功效双倍!不过,这也消耗着他的精力和体力。白天正常采访和上班,完成新闻写作任务,业余时间还要坚持创作,发表小说。
  用现实的新闻反映民声和民生,用虚拟的文学表达追求和理想。即使进入乐龄之年,中华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心向远方。
  爱岗敬业,作风扎实,癌症康复期里坚持奋战在新闻采访一线,这些事迹感染了周围的人。2009年8月24日,光明日报头版头条刊发长篇通讯《当代好记者陈中华》和《记者采访感言——“寻找”好记者陈中华》,随后又刊发《陈中华采访笔记摘录》,大众日报、齐鲁晚报等全文转载。同年11月,中宣部、中国记协发出文件《关于在全国新闻界开展向陈中华同志学习活动的通知》。我给中华发电邮说,你现在成了光芒万丈的人物了,不只光照齐鲁,还光耀九州,要请客吃大餐呢!
  我把所有媒体的报道链接发进班级校友群,跟其他同学分享。过了几天,中华回复说:“好几天了,我装哑也不好。说句心里话,在这方面我真无丝毫所求,也不看重,弄到这一步一点没想到。我在大会上说了一句话:这几年做了两个梦,一个是得了癌症,刚得时老拍自己的腮帮子自问,是真的吗?第二个梦,就是突然就成了典型。倒是很看重文学,可惜还未成名。一切都是命的事。感谢同学们的爱!真感谢,给了我这么多精神支撑。此帖也权当是对扈晓阳、小罗及其他同学的回复。”
  荣誉面前,不忘谦卑,是中华性格的另一个侧面。
  世事难料,祸福无常。2017年4月,中华的妻子查出罕见癌症“腺样囊性癌”,且是晚期。这种癌症,罕见到全国尚无这方面的统计数据,全家人顿时坠入绝望的冰窟。先是在肿瘤医院治疗、化疗十九个月,功效不彰,不断转移扩散。中华带着妻子,两次北上京城找名医,两次奔向在美国求学的儿子大龙,找专家诊治。资金不足,他就四处化缘告贷,筹措了四十多万元现款,发誓要给妻子治好病。
  那应该是他们夫妻很煎熬、很无助、很绝望的时期。读着中华的长篇纪实文章《在中国、美国为妻子治癌症》,有种说不出的郁闷和压抑。几番折腾之后,他的妻子抵不过癌症魔掌,客死异乡,中华最终两手空空,回返自己的家。
  没料到的是,在妻子癌症去世10个月后的2020年1月,中华查出第二次罹患癌症,距离上次鼻咽癌康愈不到14年。他在上海第九医院动了手术,经过5个多月的重症监护室、普通病房和康复医院的治疗,终于出院。后来,病情反反复复,又去上海做了第二次手术,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四十多天。手术之后,病情起色不大。2021年8月6日下午,中华同学撇下尚未成家的儿子,抛开未竟的宏图大业,追随爱妻而去。
  噩耗传来,同学们无不哀伤、悲痛。受疫情期间条件所限,当时只有部分同学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全班同学集体送的花圈上,挂着一副挽联,道出了同学们的心声:“笔耕不辍激扬文字有声,胸怀鸿志梗概一世如名。”同寝室的黄福全同学也作诗一首,追思同窗的英灵:“玉树临风似保尔,才高八斗类子建。惜情重义大丈夫,持正剪邪好伟男。文字句句诉血泪,华章篇篇祭地天。神仙不假贤人寿,遥祈英魂路平安。”
  虽说在病魔、苦难、死亡面前,人们的生命短暂、脆弱、渺小,但是,六十四岁就逝去的陈中华同学,在我们全班同学心中,还是留下了一道耀眼的光,供我们仰望、怀念和致敬。
  (本文作者为新加坡社科大学中文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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