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修明
晋文公的肺那一刻一定快气炸了。
当时他还叫重耳,流亡列国呢。已经饥肠辘辘的他,“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土坷垃能当饭吗?他想拿鞭子抽打农民,被舅舅子犯挡住了,说“天赐也”。在子犯眼里,土坷垃块,就是疆土。
在当时,何谓“中国”?人说,你随便抓起一把土,就是一个王朝。
荒草地,我就捡到一个王朝。
那天,在山西寿阳县一个叫胡家堙的村子,村里有一条古道,是当年祁(县)太(谷)平(遥)的晋商通往阳泉直达京津冀的商道。老人说,百十年前这两边商铺林立,车马店宿客,县志上还有镖局记载。村里有庙,近年修缮一新,庙宇的根基和商道依然保留着明清时期的顽石,被时光打磨得乌黑锃亮。一样的依山傍水,跟所有适合人居的村落一样,胡家堙遗世独存。因为不接壤风起云涌的水泥建筑城市群,村子的人依然保持着乡音。乡村饭,更是难得一见的柴火熬粥、大火炒菜。进院,一座瓦房前有桃树,树下是茄子西红柿和一溜一溜的芹菜韭菜,栅栏围着稀稀疏疏的蒜葱苗,有鸡乱飞。
一桌子的饭菜,不见鸡鸭鱼和海鲜,仅现摘的菜蔬和鲜肉,就垂涎起味蕾。无酒,乡音灌满纸杯,懵懵懂懂也是情；拿来种植的烟叶,端起旱烟袋,大拇指抿搓几下,深呼吸赛神仙。即使七月酷暑天,这里也感觉不到溽热闷湿。村里人说,这几年太旱了,庄稼长不成样子,瓜果就丑些。
他的话里含着歉意,你们就凑合着吃吧。
村里人开始讲古。村北有小山,山不高。山间有洞,过商人马车用,那时并排过两辆没问题。顶上有岗哨牌楼,观察用。村西平坦开阔,直通到榆次、太原；往东不远,就到了阳泉地界。只有南边的高台地能种庄稼,下面的河套耕地,是村里人的口粮田。循着手指头南望,见一山垛子,丘陵状山坡。
我跟着村里人走蜿蜒小路,十几分钟便到坡头,赫然出现一不规则台地,起伏不大,中间有平地数亩,台地方圆数丈,荒草丛覆盖黄土。拨弄开草,隐约有房屋建筑的砖头和琉璃件。
见问,老乡说,这是大庙留下的。1948年太原解放时,部队驻扎在村里,部队战地医院就安置在村西头几间屋子里,部队打胜后就搬走了。
瓦当,琉璃瓦当就在这里,随手捡,还有不少。
跟着说古的老乡却不姓胡,他说,胡家堙没有姓胡的。胡姓,他们是大家,都搬走几百年了,现在多姓赵。这是座寺庙,叫兴福寺。主殿供奉着关公,两边是耳房。关公庙,记得有一丈多高,寺院里几株大松树或槐树,那时也被砍了,围墙拆时,村里人搬下砖瓦自己盖房子,村集体时修路架桥,把庙里能用的石碑啥的全抬走了。他指着高台东边一座桥说,就是那。
一条龙,琉璃龙,盘旋在三寸见方的瓦当里。我这个瓦当沿略有碎裂,像豁豁牙,带上瓦当的胳膊腿(连体),约有一斤重。带回来,找到搞收藏的行家雪野先生辨识,也说是明朝的,“还行,留着吧”。
地图上划一直线,从胡家堙兴福寺南行六百里,便是临汾翼城县的乔泽神庙,元代的。庙里纪念着晋国大将栾成。栾成忠君,战死后埋在此地,棺木入坑时,涌出一池清水,当地人便称栾池。池西三四里地,建一庙宇纪念,就是乔泽神庙。最早记载是宋熙宁年间(公元1068-1077年)。栾池,多年后演变为滦池,我少年读书常常在池边盘桓留影,磕磕巴巴读着竖碑上模糊的文字,度过了幼稚却快乐的中学季。有池必有泉,滦池是泉水,三千年间多次断流,往往不久就又恢复如旧。遗憾的是这些年又断流了,只好打深井,架起几个五寸管子抽水。滦池东有高峰一座,便是翔山,翼城取名,即源于其山如大鸟之两翼腾跃,就三千年前蓬蓬勃勃的晋人之血脉贲张。晋国称霸中原,显然蕴涵高义:翼,翔也,一飞冲天。
乔泽神庙乃全木结构,自宋大规模建造后,金元明清时期多次修缮,一直保持着元代建筑风格,早已奉为国宝建筑,元代建筑全国仅七座。遗世独存的乔泽神庙,见证了五千年农耕-工业-信息之迅疾变化,记录着三千年前晋国霸国成败。它,连同不变的土地和空气,倚靠无语的建筑与陂池泉水,默默记录着沧海桑田朝代变迁,怀想着曾经的战友、失去的亲人,怀想着如胡家堙兴福寺这样的万千建筑,以闪电般璀璨之辉煌,刺穿愚昧,照耀着历史天空,经久不息。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我摩挲着来自大地的瓦当,它源于泥土与流水。这个带着明朝烟云,刻录着匠人手艺的琉璃瓦当,如同我读过的一枚“汉并天下”瓦当,在挺身于豪盛庙宇、斑驳野地之时,每每以本色示人。六百多年前烧制的这款暗绿色琉璃瓦当,秉性敦厚浑圆,颜色气息如昨。
走出被城市噪音困扰的水泥建筑群,走出汽车占道的街道,走出戾气泛滥、一言不合就火并的地球忧伤,带着被乡间露珠滋养过的琉璃瓦当,哪怕树枝,哪怕茱萸,哪怕殷殷父母留下的一句话,置放在书房,是不是把一个理想国也带进心房?
——是,被沧浪之水濯洗过的瓦当,有它自己的王朝记忆。
(本文作者现供职于山西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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