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尘飞
婆是河北村三队社员。小时候,婆经常领着我,去三队场上干活。三队的场很大,西边是几畦砖砌铺着河沙育有地瓜秧子的地瓜池子,后面是石头墙白底红五星水泥门罩的地瓜窖子;北边是地瓜屋子,也是队里的记分室和工具房,我上小学一年级,河北小学还没建起来,我们就是在这间房里上课;东边是饲养棚,一间饲养室,熬猪食,门口一铡刀,铡牛草料,一个牛棚、四个猪圈;南边是两个很大的粪池子,池子以南是村五队的场。
在场上,婆她们夏天扬晒麦子装包;秋天掰棒棒,择地瓜,地瓜干儿,晒花生;还有熬猪食铡草料,拉石磙子轧场,这是女社员的活。孩子们肯定闲不住,就在场的周围乱窜,钻麦秸垛、逗弄猪牛、抠地瓜池子。我没生在农村,但我对农村生活的了解熟悉,应该始于这个时期。
那些年,大年初一,我早晨在家吃完饺子后,“嘭咔”放几个小鞭,就急活活跑去给婆和大婆拜年。婆早准备好了压岁钱,五毛,蓝色的,纺织女工图案那版。那是个五毛钱买猪肉能吃好几顿、小人书能买好几本的年代。然后去旁边的大婆家,那时候我就感觉,大婆和婆绝对不一样,有点远。同样是拜年,大婆给的是两毛,绿色的,还犹犹豫豫的。大婆的大儿子是五队队长,后来是大队长、村书记,其他子女也都在公社或县里工作,经济条件比婆好得多。关键是春节、中秋、端午每个大节前,父母都会让我去婆和大婆家送节礼。慢慢地,大婆那里就走动得少了。
有一年,婆门口的街上,出现好几个蹲在路边卖泥老虎和纸灯笼的人,据说是从西边水灾地区过来的。泥老虎,就是泥捏的老虎脸形状的“响儿”,吹起来呜呜的,好听;纸灯笼,下面两个把儿,一翻,五颜六色的小灯笼,好看。一个地瓜换一个。我很喜欢,蹲在摊前好几次,但是没有地瓜,也不好意思回家要,我知道家里地瓜也没几个。一天,我放学到婆家,婆说:“怀宇,你看这是么!”然后左手一个泥老虎,右手一个纸灯笼,我高兴地蹦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和婆说,她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呢?我猜是我老蹲在那些摊前让她看见了,然后去换的!我当时真是爱不释手,好长时间晚上睡觉,都把这两样东西放被窝里。
婆不识字,识理。婆家养猫,十岁那年,我家搬到文山村一个老宅院居住。婆送了我一只小猫,棕黄锃亮的眼睛,黑白相间的毛,脖子让我系了条红丝带,很是可爱。那年月,家里只有一个小收音机,晚上,吃完饭,全家坐在院中,听着收音机,逗小猫玩,感觉生活很幸福!现在还记得我拿棍逗它跳,它那认真、紧张的神情。
我家屋前有一条很深的巷子,出了巷才是圆石铺的街路。我放学回家,经常会远远看到小猫蹲坐在巷口的石头台阶上,一直盯着我走到巷口,用小爪抱抱我的腿,然后在前面引我走过长长的巷子,蹦蹦跳跳,翘晃着小尾巴,偶尔看见虫子或者飞鸟,就亮出前爪做上下战斗状。走到家的院门,会乖乖在那里等我开门,和我一块儿进院,其实它完全可以先从院门槛下钻进去的。
有一天,小猫一天一夜没有回来,我知道坏了,肯定是误吃鼠药了。果然,那个雪冬的寒冷早晨,我在西厢房空地发现侧躺在那里的小猫,我不相信躺在那里的就是我曾经活泼可爱的小猫,我还是认为它依然会像以前一样,一天寻它不着时,晚上会晃着尾巴悠然自得地出现,但的的确确是它,脖子上的红丝带还在!当我摸了摸它的小爪,已经是那么冷硬时,看着平常很干净的它现在浑身裹满雪泥,脖子上平常鲜红的丝带已经脏得看不出红色,小嘴张着,就这么躺在风雪黑夜中,我悲伤难抑。那天,我跑到婆家嚎哭一场,婆说:“别哭。命思该这样,管么都一样!等下崽再送你一只吧!”我说:“我再也不敢养了。”至今,我遇猫狗皆躲。
婆的家在县广播站对面,广播站高高的广播杆子是当时文城“地标”,我是望着广播杆子在云空中晃动长大的,门前马路是文城主路,很多同学都经过婆家门口上学。来来往往的多了,花椒树都视而不见,柿子树就有人盯上了。一天中午,住北山坡西一队地场的C姓同学和几个孩子没睡午觉,爬上婆的树偷摘柿子,正好被中午值日的同学逮住并报告了学校。
没多久,学校在操场开全校大会,校长讲完话后,违反纪律的学生被叫到最前面。高高矮矮,挺长的一溜儿,都拿着一张纸,应该是检讨书,面对全校师生做检讨。其中就有摘柿子那几个,估计都是犯错老手,在台上东张西望,毫不紧张,检讨的内容不记得了,但我在下面好像有种莫名的兴奋。放学后到婆家告诉婆,还是兴致勃勃,婆听后却显出不安,喃喃地说:“唉,现在柿子都还没熟,就样儿好看,巴涩巴涩的,没法吃呀!这还到大会上罚立正、做检讨了!唉,这些孩子!”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又梦见了我的婆,坐在她房前台阶上,用衣襟上系着的手巾擦泪,我猛然惊醒。窗外,月亮正圆,白白的,灰蓝清冽的天空上,飘着散淡的云絮,像婆的缕缕白发,我看见云层中幻显出婆清癯的面颊,那一定是她在天堂里的模样……
(本文作者现供职于威海文登区某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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