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佚名照》
晋永权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世纪下半叶日常生活照片的影像类型丰富、多元,呈现出这一时期中国人生活的表与里、现象与本质。摄影师晋永权通过二十多年的图像收集、整理,甄选出从1950年代初期到1980年代末期1500余幅佚落的日常生活照片,试图寻找出中国人日常照相行为中的社会与历史逻辑。照片拍摄者、被拍摄者及拥有者信息皆无,使日常生活图像消弭了个案差异,由个体、家庭、特定人群的记忆载体,转变为公共记忆的共享之物。
□汪家明
晋永权是我知道得比较早、相识却比较晚的一位特别的影像专家。2006年,我在三联书店工作,他的《出三峡记》在我店出版。书中以文字和影像并行的形式,力图通过记录和展示一个个三峡移民和家庭相同又不同的经历,把整个大迁徙立体地呈现出来。为此,他前后5年16次赴湖北、重庆采访拍摄。书的封面是一位光脊梁的汉子,背对观众,伏在顺流而下的船的船帮上,望着远去的三峡。这封面令人难忘。书还在制作中,大家已经热切地期望一本年度好书的诞生。这类好书是可遇不可求的。
几年之后,晋永权推出了新作《红旗照相馆:1956—1959年的中国摄影争辩》,书名红底黄字,上面一行小字写着:一部中国摄影的断代史,一位摄影人的沉思录。我买了一本。在自序里,他对报社里的老报人和家乡姑奶奶都把自己看成“照相的”而困惑和不甘。但又明白,这种看法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历史规定性”在起作用,并由此上溯至20世纪50年代中国摄影界的一场争辩,争辩的话题发端于“组织加工与摆布问题”,止步于“新闻摄影到底是什么”。书中的作品和观点涉及很多老一辈摄影人。在后记里,他又一次谈到“一部书稿从写作完成之时起便有了自己的命运。作为文本,她将遭遇读者的多重解读。”“这里所做的解读也是不完整的,更不可能是结论性的”——仍旧是自信之外的自虑、自谦。我喜欢他的这种个性。
从2006年到2009年,再到2018年,与《出三峡记》《红旗照相馆》密切相关的晋永权的朋友和同事中,起码有八九位也是我的同事或朋友;而我所熟识的很多摄影人,其实他更为熟识,但我俩硬是没见过面。直到中国摄影书榜评选和这部《佚名照》,一次偶然也不算偶然的机会,我们相识了。他比我想象的年轻不少,但已非常老到,思想活跃、思路广阔而又心思缜密,可以同时做几件事情而有条不紊(同一时期组织策划了《我和我的祖国》大型摄影展)。《佚名照》这样一部宏大的著作竟然是在做报社摄影部主任、摄影出版社副总编辑和摄影杂志主编的业余时间完成的。这部书稿的材料,是他二十年来购买于旧书、旧货市场的数千张不知相主的相片,其最大特点就是驳杂、无序,累积、编织起来已属不易,还要通过它们去研究中国摄影史中从来没人关注的部分——平民百姓的日常拍照行为(不是我们一向关注的摄影家和摄影“作品”)。这是一项开荒性工作。
名与实似乎是晋永权一直特别关心的问题。在《出三峡记》中他就说过:“名字的事让我想了很久。名字重要吗?你从没有听过的那个名字真能给你带来什么信息吗?不能。在熟悉、关注你的人那里,名字是被赋予了诸多内涵的标识,这个标识之所以被记住,往往是因为她也是记住你名字的人自身的参照系;而在与你无关的人那里,名字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与其他那些无意义的符号一样,与你无法形成参照,因而难以进入你的记忆识别程序。”
而这一次,他以从未下过的苦功,来解读数千张“佚名照”。饶有意味的是,他认为,正因没有被拍摄者、拍摄者和持有者的名字,也没有相片内容的明确信息,所以才能进入一种别样的解读:
佚名照摆脱了当事者,从而为基于影像本身分析、判断,结合历史文化背景和大量个案的集中归类进行整体观照提供了可能。
他的这一说法给我以启发。过去我曾强调,老照片如果没有人物、时间、地点、事件等信息,就只是一些形象资料,没有多少价值和意义——《老照片》的主旨就是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现在看来,我偏颇了。
那么,整体观照,观照什么?他论断:看似杂乱无序的日常生活照片,实则有着异乎寻常的理性秩序,它们无不是建构的产物,无不遵从于历史与现实的规定性,只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罢了……他坦承:这本书是十年前那本书(《红旗照相馆》)的姊妹篇,探讨的话题十分不同,又十分相关,对照阅读可对理解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这一历史时期,摄影(照相)与中国社会、政治生活乃至文化心理的形成的关系,提供一个独特的角度。
的确,在《佚名照》中我看到了从农村到城市,从体力劳动者到文化人,从平民到军人,从男人到女人,从孩童到老人,从50年代到80年代……完全不同的芸芸众生,在面对照相机时,却表现出非常一致的东西:时代之色、时代之光,以及表演性、模仿性、符号性。表现什么?追慕什么?什么符号?单用语词说不清楚。晋永权通过对成百上千的相片分类和比对(互图性)得出多层次、有见地的答案,堪称一部中国百姓照相史稿。
拍照如今比写字还要普及,数字成像改变了视觉世界,也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影像生活。但是那个年代留下的相片仍让我珍惜。再度翻看自己的老相册,我发现,虽然这些相片有名有姓、信息确凿,却与《佚名照》中无名无姓无明确信息的相片如出一辙:近似的感情,近似的表情,近似的姿态,近似的环境,近似的尺幅——往日的昂扬和梦想都写在脸上、记录在案。也许,这就是我喜欢《佚名照》、对书中那一张张相片特别有感觉的原因?如此看来,佚名和有名并非关键,关键在于如何看、会不会看,在于眼光的高度、广度与角度……是的,角度!
(摘选自《佚名照》序言,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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