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改变人生”质疑
2021年09月1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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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复兴

  如今,关于读书,有一句很流行的口号,叫做“读书改变人生”。我对这个口号很有些怀疑,一直以为和过去我们曾经批判过的“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其价值观颇有些相似,或者说是异曲同工。只不过,读书所要改变的人生目标有了变化——其实,变化也不大,如今讲究的娇妻美人、豪车、大房子,仔细对比一下,除了豪车取代了千钟粟,黄金屋和颜如玉,却是山形依旧枕寒流;而且,与古人以读书博取功名一样向上爬的对权势的渴望,美人首饰王侯印,同样彰显心里潜藏的欲望,没有本质上的变化和区别。
  因此,我一直以为,如果作为读书的口号,提“读书改变人生”,不如“读书丰富人生”更好些,因为前者有着明显的实用主义色彩,将读书作为人生进阶的阶梯,乃至敲门砖,将本来应该更多滋润并作用于心灵与精神的书籍,变成了改变人生的工具;把本来学科种类丰富多彩的书籍,变成了热衷扎堆于各种考级,或“how to……”类,或《厚黑学》,毫不遮掩地沾惹上功利和欲望的阴影,而以为是鲜花绽放的花影斑驳、芬芳四溢。
  近读《聊斋》,读到其中一篇《书痴》,更坚定了我对“读书改变人生”的质疑。
  《书痴》讲的是这样一则故事:一个叫郎玉柱的书生,信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的古训。书中自有千钟粟——他掉进古人藏粮食的地窖,那里面却已经变成泥坑,粮食全都腐烂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取书看时,看到书中夹着一片剪纸小金屋,却是镀金的。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一次取《汉书》第八卷读时,见书中夹一绢纱剪成的美人,还真的就变成了鲜活的大美人,名叫颜如玉。如此,读书的三项指标,前两项没有完成,最后一项毕竟得以实现,读书真的能够多少改变人生,郎玉柱自是欢喜不已。而且,美人和他成家,还为他生了孩子,只是美人要求他必须把书全部扔掉,不再读书。郎玉柱对美人说:“书是你的家、我的命,怎么能扔呢?”美人对他说:“你的命数到了!”果然,美人一语成谶。一位姓史的县太爷欲掠其美人,杀上门来,遍查书中,却没有找到美人,一气之下,将郎玉柱家的书全部烧光。
  《书痴》最精彩的是这一部分。下面的故事,则是因果报应,郎玉柱依然坚持读书,最后考取功名,中了进士,当了巡按,法办了贪官史县令,并将其妻妾据为己有——也还是读书改变人生,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样样进账,落进旧窠臼。
  如果删去这后面一节,前面所写则可以是对今日的一则醒世恒言,尽管最后结局有些极端,但对于欲望与实用主义过于张扬的所谓“读书改变人生”,则真的是有些反讽之意,其与现今相关联的现代性,会与《聊斋》中其他鬼魅花狐的故事不尽相同。这位藏在《汉书》第八卷中的绢纱美人颜如玉,即使没有告诉我们读书的一些真谛,起码告诉我们,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当然可以从书中得到,但如果读书的目的只是如此,便是得到了也可以悉数失去,不那么结实可靠。
  想一想,如今我们虽然不再说什么“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了,但是,我们的心底里其实还是相信的,还是渴望的。“读书改变人生”的口号,如今很是响亮。你不觉得这两者之间似曾相识吗?其中功利与实用的暗通款曲,不是很有点借尸还魂的味道吗?或者说是城头更换大王旗,招展一面新旗帜,召唤新一代的郎玉柱们前赴后继?自然,绢纱美人颜如玉那样的警告,便显得过于武断,过于危言耸听,不会那么中听,更不会入耳入心了。
  不可否认,读书,自古以来都不会那么纯粹,读书包含着功利与欲望的因素,无可厚非;读书之中的实用主义,在越发现代化的现实生活与时代中,有着合理的成分,而且会越发显得重要,所谓学以致用,而不是让读书成为空中楼阁,成为一种虚拟的想象存在,就像博尔赫斯所幻想的图书馆是天堂的模样一样。只要不把读书的功利与欲望色彩涂抹得过于张扬凸显就好,不要让我们真的成为《聊斋》里的这位郎玉柱,读书之后圆满完成了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三箭齐发,箭箭中的,立刻升迁为巡按,将史县令打翻在地,从学霸一跃而成为了物质与权力的三重霸主。
  我们可以说读书有助于改变人生,但我们还要说读书更可以丰富人生。改变人生,只是让我们的生活富有;丰富人生,则可以让我们心灵的半径延长,让我们的精神天空轩豁,让我们的视野开阔,走出水泥建筑遮挡住的天际线,看到遥远的地平线,能够如布罗茨基说的那样:看到“这样的地平线,象征着无穷的象形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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