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初夏的傍晚,满眼都是好看的景。
远处是一片正在由青逐渐金黄的麦田,清风徐来,微澜漾动,夕阳下宛如水天交融的波浪,托着一弦弯月等待着夜幕开启。
小满,这是一个能够给人很多遐想和思辨的节令,很多人在说这是满和不满的最佳契合点,以此比喻人生既要接近于满,还要留那么一点点回旋的余地。我倒没看得如此之远,但仔细去想,小满确是一个设计精到的时令安排,按二十四节气的设置惯例,有小满就应该有大满,大与小是对应的,也是相辅相成的。小寒过后是大寒,处暑之后是大暑,大雪之前有小雪,唯独小满过了是芒种。先人设计二十四节气有没有注入今人讲得那样深邃的思想内核、人生寓意?不得而知。想来倒也是给人留下无限想象发挥的空间。
在小满和芒种两个节气的一个月里,到底会发生什么?古人真的把节令与人生完满衔接,做出了小满是人生最佳状态这样的正确引领吗?从小满到芒种有倾心欢喜的期盼,播种于去岁的秋,蓄力在寒冷的冬,经历了春,来到成熟的夏天,在万千农作物品种里,麦子是为数不多横跨四个节气,越过隆冬而实现秋与夏隔空相遇的秸秆作物。以物喻人,在自然物种的季节更替中,在金色的麦田里看到了自己越拉越长的影子,触景感叹,又是一年。
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这只为一种巧合的自然法则,是麦子自身成长中不可或缺的四时轮转,风雨雪寒。人不过是遵从着这个法则在过着自己的日子。瑞雪兆丰年,顺风顺水,与时俱进,内在的章法根基还在尊重自然。农谚“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点到了小满之后“芒种”的精髓。芒,麦芒也,成熟的麦子才有芒。收完了麦子接着播种,来不及“大满”,新一轮的生长已经开始。
记得快到麦收的时候,母亲总说,小满了,不用半月麦子就熟了。当然,母亲不知道这个小满过后不用半月麦子就熟了的自然现象,并不是一个普遍的地理与气候催生的作物时钟,麦子的成熟期从西往东,或说由内地而往东部沿海地区延展,需要的时间至少有一个半月。显见,二十四节气的设定既照顾到了华夏大地南北东西跨越时空的渐次时差,又尽量缩小了期间的地域异同,小差大不差,求大同而存小异。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能够超越自然的话题,以物候而喻示人性,昭揭人与自然或天人合一的理论基础,完全有自圆其说的功力。从小满这天开始,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大概每天都会去麦田走一圈,捏捏麦穗的饱和度,估摸一下今年的收成。在机械化使用程度落后的年代,人与自然的和谐一直处于下风,看天吃饭就要顺天行道,人类不遗余力“怀柔”大自然,祈求风调雨顺的年景带来福祉。我在老家时有一年连阴天,没有抢收下来的麦子不几天开始冒芽,已经拉回场院的麦子因为不能及时晾晒而致发霉。生产队的人急得浑身发抖,却束手无策。那时候麦子种植面积少,产量低,还不属于必备口粮,正常年景每家分几十斤麦子就算大丰收了。“虎口夺粮”,生产队长想出的办法是发动社员把麦子背回各自家里,大夏天的用柴火烧炕,把快要生芽或发霉的麦子倒在炕上用文火熥干,保全上交国库的爱国粮。
入夜,看到一列机械化收割机群穿过城市的主干道向西行进——麦客们出发了!我感慨良多,站在路边行注目礼。城里人对于麦客释放出极大的善意,没有因为轰隆的收割机占道而予以排斥。和我一起在村子里长大的伙伴,很多人近些年也做这样的麦客,他们自己或联手几个人凑钱买一台小麦收割机,小满前后西下南去,一路揽活,且干且退,芒种之前正好回来收割自家麦田。问过他们,大概三四个麦收季就能把收割机的成本赚回来。只是麦收实在赶得太紧,丰收的喜悦挂在脸上,疲惫的劳作也是布满双眼。“麦熟一晌”,比喻麦子成熟之快只有一个晌午的工夫。为了赶时间,一台收割机三人轮战,“歇人不歇马”,昼夜不舍,一路向东。麦客像飞来飞去的候鸟,给人们带来丰收的喜讯。他们不仅是收割机,还是播种机,又是一粒种子,他们的每一次离开都是下一个丰收季节的开始。或许,刚刚过去的这队麦客中就有我小时候的伙伴,只是没有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身影。此刻,真的很想念曾经的伙伴们,唯愿平安护佑一路,返家有时。
麦客远行,消失在城市的另一端,模糊的视线里映现出很多模糊的记忆。在我离开农村之前,一切关于麦收的记忆都处在纯手工操作阶段。拔麦子,老人们在开拔麦子之前到地里查看干湿。如果地势干裂,拔麦子就非常艰难。经历春夏秋冬,麦根与大地紧密相拥,人要凭一己之力将其连根拔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了解拔麦子之前人们收割的方式是什么,但我理解祖先选择如此笨重又费力的方式,是智慧花开的思辨结果。麦子的秸秆浑身是宝,麦根之所以被保留下来,并非先人没有想到拔麦子之艰辛。在预制建筑材料奇缺的年代,带了麦根的秸秆是房瓦的上好替代品。密实的麦根毛细血管冬天能够抵挡寒风的侵袭,是最好的保暖外衣;夏天抵御风暴雨水的渗透,滴水不漏,防晒纳凉,冬暖夏凉。拔麦子太过辛苦了,后来改为用镰刀割麦子。变“拔”为“割”,谈不上技术性革命,却完全解放了劳动者的思想束缚。没有拔麦子经历的人不知其苦,知其苦者不知其言,很多人在麦收前就有拔麦子恐惧症,在沉重的思想负担重压下完成麦收的任务,两手长满血泡,腰疼、腿疼、胳膊疼,可谓苦不堪言。割麦子是一次观念与劳动技巧的重大变革,减轻了劳动者的工作幅度与力度,加快了收麦子的进度,缩短麦收时间,保证颗粒归仓,提高产量。人类一直在为解放自己不懈努力,“拔”与“割”的顺势切换,就是一次具有里程碑式的标志性解放运动,向机械化收麦前进了一大步。
一直想麦收的时候回村里看看,体验机械化麦收带来的快感与美感。不知道我小时候的伙伴哪天返乡?这几天城里淅淅沥沥的小雨把我的思绪带得很远,见了上年纪的人就问连阴雨对麦子收成有没有影响?有的说没有,如释重负;有的说会有,心便揪着,祈求这雨快停了吧,把丰收的喜悦还给我的父老乡亲。电话问我的伙伴,他们说没事,现在全都机械化了,收割机一趟走下来,麦粒归仓,秸秆打包,麦茬翻耕,甚至连夏玉米也能一趟播种完毕。没见过沧海桑田,却经历麦子收割方式的革命,亦为三生有幸矣。
踏着金色的麦浪回家,那是一道何等美丽的风景。心向往之,便是走在了幸福的回故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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