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盛的幸福
2024年07月2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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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前茶

  与莫扎特的听力异于常人一样,同事老盛的嗅觉也异于常人。在退伍前,他当了20年铁道兵,铁路修到哪儿,就卷铺盖迁徙到哪儿。他能闻得出刚运来的枕木来自大兴安岭还是大别山,也能闻得出炊事班买到的花椒是不是来自甘肃武威,他说唯有武威出产的大红袍花椒才像54度的烈酒,别处的花椒,闻起来那股麻香就像散装啤酒一样温吞吞。
  那会儿,山中信号很差,电视机屏幕上经常一片雪花,铁道兵的日常娱乐通常是打扑克牌,枯燥的生活让每个人将一把纸牌攥得发毛。而老盛,是把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的一本薄书《林中水滴》攥得发毛。这本书是老盛的初恋送他的,初恋后来出国定居了,但这段爱情依旧在老盛的生命中留下痕迹——他的嗅觉,被普里什文完全打开了,“你摘下一颗幼芽,用手指揉碎,可以闻到一股经久不散的白桦、白杨的树脂香味,或是稠李惹人回忆往昔的特殊香味,你会想起,从前爬树去采那乌亮的果实……”“一棵白桦同另一棵白桦远远地互相呼唤;一棵年幼的白杨像绿蜡烛似的立在空地上,正为自己寻找一支同样的蜡烛;稠李们彼此伸出抽华吐萼的枝条。原来,我们人类彼此招呼是用声音,此刻,每一种花木都散发着自己的香味,在招呼彼此。”
  老盛的感官从此变得细腻又恢宏,还充满自得其乐的空间感:树是香的,草是香的,蕨叶与苔藓是香的。铁道兵开凿的每一个涵洞、架起的每一座桥梁、路过的所有崇山峻岭,森林与大地都在谱写着复杂的气味交响乐。有的交响乐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甜蜜,里面散发着枸杞、野枣、熟透猕猴桃的“甜而近朽”的气息,还有野蜂巢透出的危险诱惑;有的交响乐像安娜·卡列尼娜的心一样酸涩,木梨、野生山楂还有酸枣,在荆棘丛中发出忘情的召唤;有的交响乐像离家出走的列夫·托尔斯泰一样清苦,松针铺就厚实的地毯,蘑菇们从落叶丛中冒出,野菊花缀满了山崖,犹如刻苦自励的人别在襟前的徽章。
  在筑路之余,老盛采摘各种野果与野生草药,晒干、泡茶,帮战友们调理身体。营房外面阳光如瀑,老盛还砌起土窑,捡拾了堆积如山的松枝和老竹枝来烧窑,煅烧自己手作的土茶碗。土窑点燃后,整个山岗都弥漫着清香。烧出的那些颜色各异的土茶碗都送给了行将复员的战友们。
  2002年,老盛复员后经老战友介绍,进了我所在的报社工作,干起了发行。从此,他每天凌晨4点要在印刷厂门口等着新鲜出炉的报纸,这一等就等了足足20年。搞发行是很苦的,冬天滴水成冰,要穿两层棉袄,羽绒裤外面还要打上摩托骑士的皮质绑腿;盛夏一丝风都没有,凌晨4点,空气像灼热的液态水泥,老盛头上搭着降温的湿毛巾,挨个查看发行的毛细血管是否畅通。
  搞发行就是千万条线穿针眼。第一批运报的大卡车刚装车,老盛在旁边一闻,就能报出这批报纸的油墨淡了还是浓了。刚分来印刷厂的大学生还不相信,几份报纸一翻,两个人的手都黑乎乎的。老盛说:“空气湿度大了,就要赶紧微调技术参数,不然用墨太多,不仅成本高,还容易把手染黑了,那些一边剥着毛豆一边看报的老人家要埋怨了。”
  在城里生活久了,老盛感应到了嗅觉的丢失,临近退休时,他已经闻不出海盐摩卡与榛子摩卡的差别,也闻不出面前这一杯刚用沸水沏出的武夷岩茶是来自“牛栏坑”还是“流香涧”。老盛微微有些沮丧与落寞,因为,这意味着他与大自然的联结开始变得稀薄。他的解决方案很特别:在远郊丘陵间,盘下了一座废弃的水塔,租住20年,开始过他的农夫生活。
  每到周末,老盛都会坐地铁坐到尽头,再换郊县公交车抵达水塔,在那周边的荒地上干两天活。这是他让自己退休生活软着陆的方法,也是为了让山野之气清一清肺。他在水塔周围种了辣椒、茄子、西红柿、丝瓜,还有披头散发犹如竹林七贤的大包菜,他不在乎包菜被虫子啃成蛛网,坚决不打农药;那些布满孔洞的菜帮子也不会浪费,可以收去喂六只走地鸡;他还养了一头爱吃丝瓜皮与野生枸杞的山羊,山羊的目光深远又清澈,佩有铃铛,是一名看家护院的勇士,当它跑动起来的时候,发出的响动会将前来偷吃山芋的野猪吓退片刻。
  在水塔顶端,可以眺望老盛的菜园。去年中秋,老盛在他的水塔餐厅里,用他亲手栽培的果蔬、自己钓来的鱼和小龙虾款待我们。他蒙上眼罩,向我们展示嗅觉的恢复程度:他可以闻出西红柿究竟有几成熟,闻出煮熟的菱角是老还是嫩,闻出面前的山芋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还是已经晾了三五天。他也闻得出从乡邻那里买来的草木灰,是用小麦还是玉米秸秆烧成的。要是用来做碱水粽子,还是玉米秸秆烧成的草木灰更妙呀。这是他复员20年以来,再次回归一名铁道兵的敏锐感知。
  那天,我们在老盛的水塔上感受着阵阵清风,晚风带来草木的芳香潮汐,这些香气的潮汐如同浪头一样,是温热的,让所有人的心被轻轻托举。在这里呆了大半天,我们的鼻息也变得敏锐了,闻得出七里香与薄荷的差别,也闻得出扎染靠垫上的板蓝根香味。饭后,沏上热茶,老盛拿出他珍藏了几十年的《林中水滴》,带着几分醉意,为我们朗读他深爱的片段:“幼芽正在开放,像巧克力的颜色,拖着绿色的尾巴,而在每个绿色的小嘴上挂着一大颗亮晶晶的水珠。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只有水珠和天空在发光:水珠从天空把光取来,在黑暗的森林中将我们照亮。”“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全身缩小为一个饱含树脂的幼芽,想要迎着那独一无二的、不认识的朋友开放。那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只要等他来,一切妨碍我行动的东西都会像尘烟一样消散了。”
  我意识到,老盛的幸福是这个世界的稀缺品。
  (本文作者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散文学会理事,现供职于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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