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曰春
人们议论纷纷,说邹筱涵念书念傻了。闻听此言,邹军波笑而不语,他晓得女儿有主心骨,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单说这松岚农场吧,对学艺术专业出身的邹筱涵而言,她追求完美,几近苛刻,从设计到装修几乎没让邹军波插手。人人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他乐意当甩手掌柜,体验一把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
邹军波不得不承认,年轻一代比自己眼界要宽。前些年,在姜格庄街道办的支持下,他带领乡亲们整治人居环境,争来省级文明村和最美乡村的荣誉,女儿却嫌他过于保守,没把现成的资源整合起来。尚在纸上谈兵时,邹筱涵便念叨要以点带面,实现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双丰收。她十有八九会卖萌,暗讽父亲有点小农意识,让邹军波怀疑背后有高人指点。
邹军波揣着明白装糊涂,心想创业可不是小学生算术题,等撞了南墙自然会回头。这是若干年前的翻版,当初他放下风生水起的生意,返乡担任村支书时,爱人也允许他试错,约定每年可以从自家拿出五万元支持村里工作,可到头来年底算账都得搭进十多万。
彼时好多人在山间开荒种地,邹军波上任之初便大刀阔斧,整治毁林造地乱象。他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晓得农民对土地的情感,遂自掏腰包给予补偿。加上宣传工作到位,人们纷纷响应。
唯有杨滚刀不买账,把补偿金往兜里一塞,随之四处散播谣言,声称无利不起早云云。事实上两人无冤无仇,只是这家伙见不得别人好,平日里胡搅蛮缠,人们借“滚刀肉”给他起了个绰号,久而久之居然忘了他的真实姓名,不说也罢。
邹军波有苦难言,心想只要让乡亲们富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他带领村民花了两个冬天的时间治理荒山,一改无水、无电、无路的旧状；又盯紧占地300余亩的苹果园,把果树变成了摇钱树。他怎么也没料到,杨滚刀会暗地里使坏,让人不得安生。
早些年春节期间允许放鞭炮,杨滚刀大年三十也不消停,趁人不备点燃柴草垛。天干物燥,往往火烧连营,问题是大喜的日子里,多给人心里添堵啊。乡亲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令他有恃无恐,甚至将此当成消遣,居然上了瘾。再比方说,每逢松岚后赶大集,杨滚刀都冒充工商人员去收费。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选择了忍气吞声,反倒让他变本加厉。邹军波警告他好自为之,莫惹了众怒。这可捅了马蜂窝,杨滚刀放下狠话,要让他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杨滚刀终于等来了机会。
邹军波有个执念,想让村民改变以往生活陋习。赶上上级号召创建文明村,他决定趁热打铁。
其中有一项是拆除猪圈。邹军波心里清楚,眼下村里的集体果园让乡亲们见了红利,养猪的家庭少之甚少,不再靠此赚外快,但只要有一家反对,别人都会跟风。
挑头闹事的是杨滚刀。出乎意料的是,街坊四邻都劝其听从村两委的安排,说不把猪圈消灭掉,臭气熏天,还招苍蝇,脏得很。
杨滚刀成了孤家寡人。他借酒消愁,结果酒壮怂人胆,砸了邹军波的车,还冲人家后脑勺拍了一砖头,整出个脑震荡。
作为受害人,邹军波不计前嫌,非但没要任何赔偿,还跑到派出所为之求情。哪知杨滚刀得了便宜还卖乖,叫嚣将来新账老账一块算。
如今,时过境迁,上了年纪的杨滚刀也被岁月压弯了腰,却依旧惹是生非。正是因了上述原因,人们才觉得邹筱涵中了邪。
言归正传。
在松岚农场开业前夕,邹筱涵主动登门,请杨滚刀来农场上班。人们都为她捏把汗,说这等同于引狼入室。邹军波也不清楚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农场倾注了孩子的心血,天知道杨滚刀会出什么幺蛾子?
杨滚刀名声太坏,生怕这家伙恩将仇报,邹军波试图说服女儿,邹筱涵却避开话题,跟他聊亲近大自然。这是农场主打的元素,也就是说,农场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农场,而是建在果园边的会客厅。
邹筱涵就此侃侃而谈,不小心说漏了嘴,敢情是姜格庄街道办书记给她出的创意。邹军波会心一笑,没再过问杨滚刀的事情。他已经意识到,女儿比自己强的不单是眼界,还有格局。用她的话讲,再美的山水也不如人心美。
这不,杨滚刀大清早就来打卡,等待头一拨客人。他已经在农场干了整整一年,主要负责料理花圃,每逢遇到娃娃们,便如数家珍般地介绍花花草草的习性,再捎带上山野间的苹果园。
远远望见客人,杨滚刀笑呵呵地迎上前。得知人家从莱州开了两个半小时的车慕名而来,他若有所思地感慨,说世道越来越好,如果搁在旧社会,靠两条腿走路起码得一天。
他话锋一转,说俺叫杨添花,别害怕,不是那个传染病天花。
客人说,老人家,您可真幽默。
他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年轻着咧,赶上了新时代,至少得活到两百岁。来的都是客,逛逛咱松岚农场的花圃,就会跟俺的名字一样,日子呀过得锦上添花。
客人连连称赞,夸他口才好。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改邪归正喽,过去俺无理取闹,耗子掉进麦堆里——侥幸,把嘴皮子给练出来了,老邹和小邹对俺不孬,知道俺刷存在感,这叫唯才是用……
尽管客人听得云里雾里,他仍旧乐此不疲地唠叨着。没错,他如今自称“杨添花”,说的话都挺时尚。他认为这名字寓意美好,能给人们带来期许和祝福。
还有啊,他已经成了松岚农场的“招牌”,客人们最爱找他合影,他每回都努力挺起胸,不经意间腰杆也直了。
(本文作者系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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