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得虫声透梦乡
2024年07月3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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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祥

  在竹泉村,我是枕着虫声入眠的。
  竹林石径,清泉流水,石墙老屋,小院柴扉,场圃桑麻……走在竹泉村,仿佛走进了历史深处:似乎这村落,千百年来一直日入而息;这泉水,一直流淌着不变的时光。
  晚上住在村里的院落。推开柴门,青草竹篱,杂石砌地,一片花树掩映中豁然开朗;暮光四合,灯火透窗,开门入室,室内沙发地板,桌椅茶几,一应现代的陈设。
  在历史的村落中穿越得累了,洗掉一路风尘上床,溽夏的喧闹褪去,身静心静,留白出一窗的虫声。
  先是蟋蟀“促织”,由远及近,由少集多,逐渐汇聚成一场你争我赶的麦霸争夺赛;然后是金钟儿弹琴,清脆洪亮,韵致悠扬;再后来金铃子加入乐队,“丁零零零”,摇铃浅唱,温婉绵长;就连蝼蛄也来凑热闹,躲在草根下哀伤幽怨、低歌缠绵……
  听着这房前屋后的虫声,恍惚间又回到了儿时的村庄。
  那时候,整个村子都是被声音环绕的。早晨被鸡鸣唤醒,大人们都快从地里劳作回来了,狗子在追逐吠叫,牛羊在呼朋引伴,池边蛙鸣,林中蝉噪,在酷暑中更添几分燥热。中午阳光直射,四野生烟,田地里蝈蝈叫得正欢,循着声音赶去,叫声突然停住,屏气静立片刻,蝈蝈又挺身长鸣,“括括括括”,激越响亮,撞得耳鼓砰砰作响。下午几个同伴去粘知了,嚼一口麦粒,将面筋粘在长竹竿顶,对着酣唱的蝉声悄悄把竹竿抵过去,手腕轻抖,被粘住的知了就会扑棱着翅膀“吱吱”大叫,惊得附近的知了们噤言闭口、鸦雀无声。傍晚夕阳西下、炊烟四起,赶着鸡鸭进窝,满院子鸡飞狗跳,混合着左邻右舍孩子们的打闹和父母喊吃晚饭的呼唤——此时低矮的屋门前,往往聚拢来一群蚊蠓,团团飞舞、阵阵嗡鸣。
  只有到了晚上,酷热和喧响才会被虫声替代。伴着虫鸣,扛着麦秸席到大街上或者场院里乘凉,大人们执一把蒲扇聚坐拉呱,孩子们躺在席子上听奇闻怪谈,直到更深夜重,四面被虫声占据……
  其中,最嘈杂的,是蛐蛐,短声急促,彼此争鸣,一声紧似一声;最落寞的,是蝼蛄,长腔独吟,哀婉凄切,低沉悠长;中间混杂着油葫芦的引吭高歌,金钟儿的金声玉振,银铃子的浅吟低唱,纺织娘的音高韵长。有时一虫独鸣,有时群虫应答,有时叫声稀疏,有时虫声密集,远近高低,此起彼伏,汇聚成一首天籁般的摇篮曲,或者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这些虫声,曾经多少次伴我入眠啊!在儿时的村头,在村前的场院,在暑夜的虫声里,忘不了听完鬼怪故事的惊惧,蜷缩在娘身旁,在她的轻抚中慢慢进入梦乡;忘不了一觉醒来,月色清朗,虫声满耳,娘仍然坐在席边为我摇着蒲扇驱蚊;忘不了月沉西天,娘一手抱着席子一手牵着睡眼惺忪的我深夜回家,一路虫声相随……
  这些虫声,镌刻在记忆里几十年了。几十年来,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慢慢长大,从山村走进城市,从校园踏入社会,离家越来越远,工作越来越忙,身边的虫声也听得越来越少。再后来,终日困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像陀螺一样身不由己地旋转、奔忙,入眼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入耳是发动机的轰鸣,想听虫声而不可得。偶尔回到家乡,村子里人越来越少,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家锁门闭户、成了空房;曾经响满村庄的虫声,也几乎听不到了——村人们说,到处打农药打的,连蚂蚱都不多见了。
  而娘,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站在装满记忆的街巷里,老一辈人熟悉的呼唤没了,曾经穿街追逐的熟悉的身影没了……似曾相识的院落前,找不见旧日进出的蹊径——儿时的故乡,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梦乡。
  只是在记忆深处,故乡的虫声还在阵阵涌鸣,敲醒每一扇忙碌麻木的心扉,抚慰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恍如这竹泉村的夜晚,这声声虫唱,是窗外的虫声透梦,还是梦中的虫声绕窗?
  ……
  一觉直到清晨。伴着虫声醒来,一开门,一院子的虫声戛然而止。沿着石墙走过,草树葳蕤,却看不见这些弹琴唱歌的精灵,也许它们都隐入梦乡了。
  院外脚步声又多了起来,浸了一夜虫声的村子又苏醒了。听着竹声阵阵,看着泉水潺潺,我想,如果乡愁有颜色,这眼前的景色一定是标准色;如果乡愁有声音,那虫声必定是它的主声调……
  岁月是一面回音壁,短短的人生就像流星一闪而过,来不及留下什么回响。好在有虫声在。它们在历史上、在记忆里、在草丛中回荡,汇成一首乡愁咏叹调,不经意间透进游子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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