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
回老家的时候,我又看见了老曾爷。老曾爷已经很老了,头发都已经掉光了。他腰弯背驼,胡须雪白,走路小心翼翼,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一会儿气。
老曾爷是我们村里的活化石。如果我们村是一片树林的话,他就是最古老的那棵树。不要说我爸爸,就是我爷爷,见了他都要站住,高声喊一句老曾叔,然后握住他的手使劲摇,嘴里笑着,大声询问他:“身子骨还壮实?”
老曾爷浑浊的老眼渐渐明亮起来,他用耳背的老人特有的大嗓门问:“是志成啊?回来过年啦?好啊好啊,看孙女都这么大了!你去城里看孩子看得有成绩啊。”然后,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容,让人觉得他们都回到了当年。
听爷爷讲,当年老曾爷可是三里五庄最出名的民间艺术家。村里的大事小情,像婚丧嫁娶啦,像盖屋上梁啦,像升学过寿啦,都离不开他。添了小孩,他会烙花馍;老人去世,他会刻石碑;红白公事,只要他的唢呐一响,那气氛一下就出来了。葬礼上,他的唢呐哀哀的,能把人吹得掉下泪来;婚礼上,他的唢呐欢天喜地,仿佛树上欢蹦乱跳的鸟,能把人的心都吹得欢实起来。此外,他还会扎风筝、编篮子、正月十五做灯笼。他是木工、瓦工、铁匠,他会砌墙,会赶大车,会修拖拉机,他可真是一本百科全书。
而最让人难忘的,是他打夯。
我们黄河口地区的农村,以前盖屋,都要先把地基压实。那时候没有压路机械,就只有靠人工。七八个人扯起一个大石头碌碡,悠起来,一下一下砸到地上,直到把暄土砸得坚硬如铁。这种事是要全村男劳力都来帮忙的。白天要下地干活,于是打夯都在晚上。小孩子也来看热闹。当院里点起一盏气死风灯,墙根下挤满了大闺女小媳妇,热闹得像赶集一样,这时候,最亮眼的就数老曾爷了。他站在最前面,手把着长长的夯杠子,嘴里喊着号子。那号子高亢嘹亮,每一句都押着韵脚,极富有节奏感。人们都在那号子声里,一下下用力拉扯。石头就像一只顽皮的皮球,被那些强壮的胳膊悠起来砸下去。那号子声就像唱歌,歌词都是现编的,就像说相声的现场“砸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周边看热闹的不知道谁家的婶子大娘给编排进去,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在月光下,那样的夜晚是如此令人难忘。老曾爷的号子声,成为爷爷那一代人的青春回忆。爷爷跟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表情是那样神往。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父母去村里拜年。其实村里很多院子都已经荒废了,主人去了城里,回来过年的没几户人家。我很无聊,又不愿跟着父母去任别人评头论足,就信步在村里闲逛。走到村南的小独院,看到一个老人正佝偻着腰抱柴火。他转过头来,正是老曾爷。
我去打招呼,一起走进他低矮的土屋。
“您一个人住吗?”我好奇地问。
“唉!一个人呐!这人生来,不都是自己来自己去吗?除了双胞胎,也约不上个伴呀。”说完他张着没牙的嘴笑起来,我也笑了。原来老曾爷的老伴和儿子都已经去世了,孙女在城里打工,一次次接他去住,他觉得既帮不上忙又住不习惯,孙女还有孩子,住在那小房子里,“哪有咱黄河口的大院子敞亮?”
老曾爷说,他父母死得早,他是逃荒要饭到这利津洼里来的。也许是世间的磨难,锻炼了他的多才多艺。
我告诉他:“听说您会唱夯歌,唢呐还吹得那么好。这要是在城里,您老就是艺术家。”
听到夯歌和唢呐,老人两眼放出光来。“这人呐,除了衣食,还得有点念想不是?要不然,这活一辈子,还有啥意思?”老人说着,拿下挂在墙上的唢呐,用手擦一擦灰,放在嘴边吹起来。那声音高亢,嘹亮,仿佛一个即将跨马出征的少年。这时候,老人正憋一口气,腮帮子都鼓起来,昨天的颓败一扫而空。
黄泉路近,即使老曾爷终不是敌手,待到迎上来的阎王爷看到老人这一副气概,大概也要吓一跳吧?
(本文作者系山东省作协会员、东营市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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