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梅
老曹二十来岁的时候给自己改了个新名字——漫风——散漫的风,意思就是自由自在。像一缕风,任性、柔和、自由,不具任何攻击性,委心任去留,无问西东。老曹当过兵,干过部队上的教员,最后转业成为中学教师,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不管在哪个单位他都与世无争。为什么不争呢?因为老曹出身不好,不争,存在感就低。一些泥泞可能就迈过去了。
进了学校,领导安排老曹当班主任。先进班集体,优秀团支部,对这些老曹无欲无求。班级设四个班干部,分别是班长兼团支部书记、卫生委员、总务委员、体育委员。其余人等听这四个人调遣。有问题老曹给班干部撑腰,没有问题,学生干部不找老曹,老曹也不多问。高三文科班女生多,有些学生不爱劳动,学校卫生室的负责老师就把卫生委员抓去训一顿,老曹知道卫生委员天天挨训,但学生不求助,老曹也不帮助,也不批评。卫生委员随老曹,心大,每天挨训之后,调动不了别人,就调动自己,干大部分的活儿,还乐呵呵的,从不愁眉苦脸。时间长了,卫生室的负责老师也觉得这个孩子挺好,不苛责他,日子就糊里糊涂、连泥带水地过下去了。
老曹的无欲无求现在有个专有名词叫佛系。但其实佛系的老曹给别人做思想工作也是蛮厉害的。高二的学生周一要例行到操场上集会,有鉴于发言人老生常谈的内容过多,学生听烦了,所以大家都不爱下楼,呆在教室里闲聊。校园喇叭催了好几次,学生们还是不下去。后来老曹来了,问为什么要这样,大家把感受如实相告。老曹说,学校只是要你们去开会,你们可以拿着自己喜欢的课外书去看,拿着作业去写嘛。半大小子们听老曹这样讲,觉得很有道理,就纷纷下楼去了,写作业的写作业,看小说的看小说,安安静静,倒也没有被批评,这件事就水波不惊地过去了。
班长学会了老曹的路数,有样儿学样儿。学农的早晨,有个别学生不去食堂吃饭,呆在宿舍用开水泡面。班长点人数,发现少了三个,到宿舍训同伴:“你们三位同学不排队集合去食堂吃早饭,自己泡上了方便面,这是违反校规校纪的,你们也知道纪律要求,但还是不去,这就不对了。我看面已经泡好了,你们也已经开吃了,就不强迫你们下楼去站队。其实这件事情可以这样处理:学农基地只要求你们排队集合去餐厅,并没有让你们一定要吃餐厅的饭。你们可以排队进餐厅,前门进后门出好了。回宿舍吃你爱吃的泡面。”
老曹为人处世佛系,在对待业务上可不是不求上进。他教语文,肚子里唐诗宋词攒了不少,饶是如此,每天晚上老曹还是会在枕边放一首诗词,背过了才睡。工作之余,他自己到夜大进修了三个文凭。不为评职称,就为学点东西。这么好学的老师语文课肯定上得特别有意思,学生们都喜欢他。有一天他问,人生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有人说吃到了好东西,有人说仇人死了,还有人说获得了爱情。曹老师说都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是得天下之英才而教之。说完把这句话写在黑板上,学生看了,心里暗暗为自己鼓劲,要让自己成为让老曹骄傲的“英才”。偶尔碰到白天上课睡觉的学生,老曹也不去刻意提醒。他对大家说,社会上有些白天睡觉的人,晚上往往做奸邪之事。你看小偷啊,强盗啊,都是半夜三更出门做坏事。白天干什么?白天睡觉呀!这话把大家都逗得爆笑。周围人一笑,睡觉的学生被吵醒了。
学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老曹突然宣布周末将带学生们爬山。众人欢呼雀跃,非常期待。第二天,师生出发了,恰逢秋天,山上红叶灼灼,碧水微波。师生心旷神怡,中午互相交换食物,不亦乐乎。突然,老曹不见了。哪儿去啦?原来胖胖的老曹举着一根顶端有锥子长针的竹竿在草地里灵活地捉蚂蚱,秋天翠绿的大蚂蚱跳跃能力大为下降,老曹辗转腾挪已经像穿羊肉串一样把蚂蚱穿成一串啦,香气弥漫山坳,给学生们留下新鲜的生活经验,当然此行也给学生的高中生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句话用在老曹身上准确极了。老曹虽然出身不好,但他在城市解放的前一个月从家里偷偷地跑出来,参加了解放军,所以退休的时候算离休干部,退休金和待遇比普通人高得多。老曹评职称,依靠资历,成为全国首批评聘为中学高级教师的佼佼者。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老曹都被大家羡慕。
当然最怀念老曹的还是老曹的学生,因为他很少给学生压力,偶尔教导,从不唠叨,这使得大家都感念他的好。这样的老师,学生愿意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亲近他,自己的缺点要么树大自直,要么被社会修理,若干年后那些读书的时候混混沌沌而学业无成的同学都承认是自己不努力,没有人责怪老曹不好。
老曹一直活到了91岁,他大半生“不争”,却在生命的终点用长寿打败了大多数人。老曹的女儿很孝顺,为老曹的去世伤心了一次又一次。她把老曹的部分遗物分给了前来慰问的学生。其中也有一个姓曹的,也做高中语文教师,想要老曹的一点儿墨宝留个念想。他分到了老曹生前留下的一副字:“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小曹老师喜欢,把这句话作为班级左右铭,贴在了教室里。
(本文作者为青岛17中高级教师,山东省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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