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周内买了两部手机。不是发财的缘故,事情是这样的:旧手机用了很多年,摔过无数次,屏幕早就被摔成了碎碎冰,但还能用。那天最后一摔,它突然长了志气,黑屏了。黑屏就黑屏吧,我也懒得修,把SIM卡取出来装在一个老式按键手机里(可以接听电话),再把平板电脑拿出来刷微信上网,什么都没耽误。但那天晚上突然想起,过两天要出差去桂林。带着平板电脑出差不方便。可是,只剩一天多的时间,网上买新的来不及,修旧手机也可能来不及,便想快速去实体店买一个新的。
我患有严重的“不想出门综合征”,所以我低声下气地恳求某人,帮我去路边店买个手机急用。某人问我,对新手机有没有什么要求?我哪里敢有要求,一迭声地说你随便买,只要耐摔就好。
我家住在城乡接合部,周围没有大商店,路边店的意思是真的路边小店。
话说某人也是个急性子,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说一千四。我试都没试,拆了包装盒,装上SIM卡,就放进了行李袋里。
出差路上觉得不对劲儿,新手机反应特别慢,似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不应该是一千四百元的素质。之前被我摔过无数次的旧手机也才一千九百元,反应速度毫无老态,还被我摔了三年才黑屏。拿新手机拍照时更觉得有问题,一按快门它就自动关掉页面。当我使用它的滴滴打车功能,点开“出发地点”,发现之前竟然有一大堆陌生的出发地点。这会不会是一个旧手机改装的?想到这点,吓一大跳。赶紧跟某人汇报这些情况。某人说,当时我被你催得急,又不方便停车,所以我拿的是他们摆在柜台上的那种样品机。
心里瞬间被塞进一堆乱麻。
他说,我去找他们换,你把包装盒和票据给我。可是票据和盒子都不知道被我扔哪里去了啊。于是两个人都感到对方不可理喻,他想不通有人会一拿到商品不检查就扔掉票据,我想不通有人买手机会拿柜台上的样品。但相比之下我似乎更理亏,因为首先是我自己求他帮忙去买。我只能默默地自己重新上网买了一个。
这次出差前,因为性子急,我已经误了两件事。手机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件是眼镜。出差前我不但手机坏了,眼镜也坏了,这个没法求人帮我配,只能亲自去眼镜店。验光后开始选镜片,我平时用眼多,本来要用一种功能性镜片,但那种需要一星期后才能拿到。一个多星期,对于一个急性子的人来说太遥远了,一个多星期足以发生一些海枯石烂的事情了。我退而求其次选了一种很普通但第二天就能拿的镜片。
第二天去取眼镜的时候,是戴着隐形眼镜去的。如果要试戴新眼镜,当然要把隐形眼镜摘下来,这太麻烦了,所以我没试,直接拿走了,动作跟某人从柜台拿着手机样品就走应该是一样的,简单快捷。
回到家里试戴眼镜,这一试呆住了,完全模糊。我深呼吸几下平静心情,模糊;闭上眼睛再猛地瞪大眼看,模糊;摘下来对着它哈气再掀起衣角擦,戴上依然模糊。肯定是搞错了,要重配的话也来不及戴着出差了,只能等回来再处理。遗憾地出差去了,身在外地,还牵挂着回去后要再跑一趟眼镜店,心情沉似铅。早知道这样,我试戴一下有那么难吗?那么珍惜时间,你干啥大事了?急着赶回家不就是为了瘫着刷手机吗?
说到急性子犯的错,我能再写两千字。比如用软件打车。在家里我就开始下订单,等了一会儿如果没有司机接单,就开始急了,使用“加价”的功能,有时候从几块钱加到十块钱才有人应答。而我到了楼下,却发现各种闪着“空车”的出租车就在身边经过,我加了价叫的那个车,却迟迟没有到来。
急性子的生活,经常显得很荒诞。比如喝茶。大家都知道潮州人爱喝茶,我也不例外,只是受不了细致的茶艺。经常冲一大杯茶放在写字台上,但如果忘了喝,茶冷了,我通常不是重新冲一杯,而是拿去微波炉加热两分钟,同样是为了快。我家阿姨说,第一次看见有人用微波炉热茶的。又说,有那么忙吗,就连坐下来冲杯茶的时间都没有?
她也是潮州人,来我家做阿姨之前在家乡务农,她说每天最享受的就是在地里忙了一天后,坐下来冲茶喝。她可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但她也以她的方式讲究茶道。比如她说,冲茶时水不要直接淋到茶叶上面,而是要顺着茶叶周围慢慢注入,这叫“不要撞破茶胆”。像这样的冲茶方法,当然快不得。这些方法强行地让你把时光慢了下来。
吾乡的茶道,归根到底都是在强行地把时光慢下来。比如用三个小杯轮流喝,每次都要洗杯,又有什么“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之类的技术,若说更细致讲究的茶艺就更传奇了:要用橄榄核来烧火,那样火苗不急不缓;要用鹅毛扇来扇火,那样风才轻柔;装水的壶不能用瓷壶,要用陶壶,这样传热才慢。取了水之后,还要放一放沉淀一下,感觉好像担心水跑了远路心跳太急,要让它平静一下心情似的。还有更夸张的说法,说以前的人打江水来煮茶,但不是随便捞起来的江水都可以,要用中游的某地的水。有人坐船到了中游,忘了取水,只好取了下游的水回来,结果回家一喝,觉得茶香尽失。从此他哪怕错过了中游,也要回头重新走一遍,一定要取中游的水。
急性子听了这些讲究和传说,除了佩服,就是崩溃。
但,急性子每天急成这样,省下来的时间拯救银河系了吗?银河系也很想不通。
有次看伊朗电影《我朋友的家在哪里》,8岁男孩阿哈玛德翻山又越岭,把作业本还给隔壁村的内玛扎迪。他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打听,这过程中遇到了无数人。其中一个人是做铁门的,他一直在急躁地唠叨:“木门现在看起来好好的,两年里就会烂掉。”“一扇铁门这么便宜,你就算多给我一百多块,也不够我买驴子的饲料呢。”忙得团团转,没空理小男孩。又遇到另一位老匠人,同样话痨,是做木门的:“木门比铁门好。铁门一辈子都用不坏,一辈子有那么长吗?”“我做的木门被送到城里去,但我到城里却找不到我做的木门,那个感觉就像我找不到我的外甥一样。”也是忙得团团转,没空理小男孩。
我就像他们一样忙。对那些慢得下来的人,感觉不仅是羡慕,我觉得他们是神秘的。比如我的朋友落落,漂流时,大家都急着漂向终点,她却漂到一处树荫下,让船靠在那里,她躺在船上,跷起腿养神。“又没规定时间,为啥急呢?”
说的是啊。可能大家都急成习惯了,即使没有人催,也急着赶紧到终点。
我一方面佩服她这种不同的思维,一方面想象着她跷起腿在船上晃的那些时刻会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空气是什么样的,光线是什么样的,树叶是什么样的,水波在船身下面的推动是什么样的。想象她虽然无所事事,知觉却是全方位的。因为有知觉,所以就比忙碌的人更好地吸收了时间。这有点像吃东西,快速地吃完,以为能吃更多,其实不辨其味;细嚼慢咽的,却不会多分一点给早早吃完的人,大家都是只有那么一个人参果啊,谁让你学猪八戒呢?
不要像猪八戒对待人参果那样对待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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