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朋友老郑84岁的母亲去世了。老母亲患的是心脏衰竭,那天上午还跟老郑一家人在看电视,突然就仰头张大了嘴,喉咙里呼哧呼哧响了几声,像被一口痰卡住了。老郑赶忙去抱她,老母亲头一歪,就走了。
头天晚上,母亲摩挲着从枕边拿出几张存折,一一交给儿子,还说出了存折密码。母亲其实在三年前就有些痴呆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居然穿越了记忆的茫茫黑洞,回光返照一般,把一辈子节俭下来攒给儿子的钱做了最后的托付。
我妈53岁那年秋天,坐着一辆小货车,载着瓦缸、泡菜坛子、棉絮、镰刀这些老家当,随我爸来到城里居住。进城后,我爸有退休工资,我妈后来也有了社保金,她最快乐的事就是到银行去存钱。我妈睡眠少,白天盼黑夜,黑夜等天亮。我爸有天对我说,你妈啊,是个守财奴,有时半夜也起来捧着存折,一张一张数,然后塞进她认为的秘密角落。
离我爸妈家不远,穿过一条老巷子,再上大街,梧桐树的光影斑驳下,就是一家银行。我妈对银行工作人员的态度特满意,工作人员每次见她去存钱,就亲热地喊她:奶奶,您又来存钱了啊。我妈的存折密码设置很神秘。有时,她是以当年村里石梯的阶梯数为准,或者是我爸的生日再加上水井湾有多少棵松树,那些松树有多少棵她都一一数过。
小时候随我妈去赶集,她去卖从鸡窝里摸出的还带着体温的鸡蛋、新收的大米、还滴着露水的新鲜蔬菜瓜果。卖完了,我妈就赶到乡上信用社去存钱。她蘸着口水数钱,一张一张交给信用社工作人员,然后把存折放进裤腰里缠着的口袋里,走几步,就要往口袋里摸一摸,生怕丢失了。那时我家喂有一条凶猛的大黑狗,帮我家守护着我妈的银行存折、柜里的谷子、灶台上挂着的老腊肉……我妈用银行里一点一点攒下的钱,支撑起艰辛日子里一家人的生活。
我妈的心里,装着一只随时拨打的算盘。五年前,邻居家的老头突然发现了一张1987年的银行存折。我妈查阅了历年来的银行利率,她非常准确地算出了那笔钱的利息。
三年前的一天,我妈患急性胃炎住院,在医院里,她突然自己拔掉了输液管,大声说:“我的病好了,不输了,不输了。”我妈是心疼输液的那几个钱。那次在医院,我妈摩挲着拿出一个记账的小本子,很郑重地告诉我,她一共有13张银行存折,然后把密码一一交代给我。我妈握住我的手说:“你不要那么熬夜写文章了,有妈给你存钱呢。”我一把搂住瘦小的妈,哭了。想起那年我买房缺钱,有天黄昏,我爸和我妈来到我家,把裹着的报纸哗啦一下摊开,是10万元钱。所以我感觉如今住的这个房子,每一块砖,都传递着我爸我妈的体温。
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爸妈,一生省吃俭用,忙碌操劳,却仍忘不了拖着老态疲惫的身体,一分一分地给儿女们攒钱,一点一滴地为儿女们吐出最后一根“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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