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年中来,到中年中去
2023年03月2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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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倩

  时间滔滔流逝,记忆却如火车外面的风景倒映在心间,一帧一帧都是昨日的往事。每个人都是如此,一边感叹时光匆匆,一边试图挽留记忆。魏微的长篇小说《烟霞里》,就是一部回溯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之书和心灵之书,以编年体的手法回望女主人公田庄1970年至2011年间的青春心路,最独特之处在于将人物的虚构编年体和时代背景的非虚构编年体双线书写,增强真实的感染力和审美力。从百姓日常的生活场景和引人共鸣的情感流变中,找回曾经的记忆,以及附着在记忆之河上的岁月荣光和聚散离合。
  如果把小说视作一场人世间大戏,那么这部长篇最有趣的地方莫过于作者也入了戏,成为剧中跑龙套“穿针引线”的中间人。前序中交代了主人公田庄的生平和简历,在她去世后,作者和她的生前好友陈丽雅、欧阳佳、米丽、万里红组成编委会,通过辗转走访她的家人、好友、同事等,历时十余年编撰组稿才完成这部《田庄志》。作者本身也是70后,从中年中来,到中年中去,此书“诚实地再现亡友的生命史,使得我们也活了一回,听惊涛拍岸、看八月流火,那是我们这代人的童年、青少年时代”。一个女人的悠悠岁月,杂糅着时间的断裂、花季的悸动、青春的叛逆、爱情的迷惘、婚后的惆怅以及家族内部的爱恨纠葛、鸡飞狗跳,最终的落脚点是平凡又惊心动魄的一生。
  开篇从田庄的出生写起,采用双线并进的叙事方式,一条是从出生地李庄,到青浦、江城,再到求学、考研,定居广州,通过乡镇、县城、一线城市等不同生活体验,勾勒出70后的命运版图;另一条则是将个体命运与时代变迁巧妙融合。当历史大潮跌宕起伏,个体生存的归宿或去向,引人深思。如书中所写,“一时显荣,不过是命运青睐,时代的陨石砸下来,总会落在一些人身上,没有必然性的。”另一方面,作者描述以“报纸新闻体”嵌入的形式,丝毫没有“硬植”痕迹,反而呈现浑然一体。
  或许,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并不多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怎么活过来的,以及如何活得足够精彩。田庄的成长脉络、田家明夫妇的家庭故事、外婆章映珊和移居台北的前外公徐志海的爱情故事,与大时代紧密相系,是不可分割的一环。她记得,小时候过除夕,午夜十二点准时放鞭炮,必须卡着点,不能早一分钟,也不能晚一分钟,俨然成为小家庭的惯例;她记得,童年里看弟弟打陀螺,做民办教师的母亲孙月华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那是最温馨的时光;她记得,1978年2月8日拍摄的那张全家福,后来因工作需要她读过几百张全家福,在她看来,某种程度上,人人都一样,家家都是一家;她记得,青春期和母亲闹矛盾,吵架,不可开交;她记得,自己经历的20世纪90年代,“芜杂、草长莺飞、各种混乱、矛盾百出……然而这正是青春啊,春夏间的气息,到处都是万物生长,心情像头发一样飞扬,身体清新洁净,有沐浴露的香味”。1990年的最后一天,丈夫王浪照例去外面跨年,她坐在沙发上抽泣,电视里直播新年庆典;她记得,18岁到江城陪伴爷爷奶奶的事情,读大学时她经常带同学回家吃饭,男生陪爷爷聊天,女生帮奶奶择菜,她负责指挥和调度,还没等熟悉过来,下回她又带来几个新同学,都不重茬的,这是大学四年她做得最正点的事;她还记得,女儿王田田出生时的场景,那时候《珠江潮》杂志停刊整顿,她在家坐月子,她不禁想到30年前自己出生的那个冬夜,她各种哭,她哭的其实是自己的童年,“某种意义上,田庄终生没走出故乡。她要做一个跟她妈相反的人,一个更美好、成熟的人。一个懂得施爱的人;一个不打小孩,也不辱骂小孩的人……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妈。”
  作者以田庄的个体命运为圆心,以社会变迁为半径,不断向外拓展精神外延,通过田庄与父母的亲子关系、与王浪的夫妻关系以及与林有朋的情人关系,探讨的是田庄如何认识自己,即回归自身。当然,时代背景、社会事件、家庭教育,自带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或符号,这就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在历史的漩涡里载沉载浮,都挣脱不了精神血脉的地心引力,“她走在艳阳里、酷暑里,她走在风沙扑面的街上,人潮涌动,到处是工地,人人是主角。”可见,作者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于时代万花筒中管窥的是所有人,是你、我、他,也包括她自己。
  “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所谓“烟霞”,是指文字的光晕,是故事之外的世情,也是纯真年代的情怀。作者曾谈论自己读年谱的切身感受:青少年时代新鲜昂扬;中年繁复热闹,人来人往,像一场盛宴;老年归于苍凉,太息而已。当然童年最重要,人生的底色,从牙牙学语开始,尔后倏忽几十年,一个人就没了。然后唯因他生长、离开、衰老、凋零,中间他哭过、笑过、爱过、恨过,且人人各异,色色不同,人生才值得去探讨、去记述。在我看来,年谱是时间的梯子,是生命的树桩,是青春的印记,何尝不是一个人出生入死的深情挽歌呢?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作者动用四十万余字叙写一家三代人的成长编年史,以繁冗而细琐的生活场景,编织普通人的悲欢故事,“烟霞里”指向的是厚重历史感之下的悲剧意味和悲悯意识。譬如,1992年田庄第一次被带到广东,那是王浪通过亲戚借用她的身份证去炒股,如此戏剧性的交集,为他们后来的爱情做了铺垫;婚后波澜不惊的生活,从杂志社到文研所,从给人写传记赚钱买房到后来为了给父母还债出去接私活,邂逅林有朋发生精神爱恋,“因为他,这一年她把很多词汇都重新体验了,等于把世界也体验了,把人生也体验了,很重很重,太无奈了,五味杂陈。”三年后田庄去世,葬礼上林有朋也来了,叫人扼腕叹息。作者善于融入田庄闺蜜好友的视角,“很多年后,万里红还在想,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还会这样做,掐掉他们,逼他们回归日常,那黯淡无光、安稳平淡的日子。”黯淡无光、安稳平淡,乃是生活的本质,亦是人生的无奈。
  小说是平凡人的历史,历史是普通人的累积。作者的野心蕴藏在字里行间,她用编年体呈现大历史观,以小人物凸显复杂人性,让田庄与时代从容对话,使时代的回声在读者心中回响。这样一来,记忆复活,青春复现,生命活泼涌动,从而获得通透而深刻的人生启迪。那挥之不去的烟霞,混沌、朦胧、炫目,最终沉淀为我们一代代人的精神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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