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久别重逢》中,有一章“甜魇菇”,这是一种乡间有点魔幻色彩的白色蘑菇。她写道:“甜魇菇的内敛和它的名字一样,吃了后,就能做甜美的梦……”
可以说,甜魇菇是范雨素的护身符,守护着她艰辛生活中不息的梦,也神助着她文学追求中不凡的语言能力,以及未来更好书写的可能性。
□肖复兴
见多吃多了装潢豪华的餐厅里的商务餐后,到乡间大集尝尝锅气和烟火气十足的家常菜,会感受到不尽相同的味道。
读范雨素新书《久别重逢》,便是后一种味道。这本书积蓄了作者积淀太多的经历、思绪、梦境和想象,倾吐着她太多渴望的表达,诸如家族史、个人颠簸流浪史、命运的轮回、罪罚的报应、生命的救赎、城乡两界、冥阳两界、人鬼神三界……错综交织,繁复芜杂。但还是能够看出有着她精心构置出的清晰线条,便是以她个人的成长史串联出她上下求索、寻魂问魄的轨迹,而非一般打工文学常出现的背井离乡生活的再现、痛苦的宣泄,那种纪录片式的纪实。
我不想谈范雨素书写这本书的得失,只想说说我读她的语言后的一点感想。一般而言,这类打工者的素人写作,语言容易呈两极:或趋向民间的朴素,或向文人化靠拢。我没有读过范雨素其他的作品,只读过这本《久别重逢》,这本书中呈现的语言特点,与上述两点有些迥异,便让我格外注意。
这样的语言,分叙述语言和描写语言,前者是她的语气,后者是她的底气。没有了语气自然与自觉调试的顺畅,也就没有了气脉的上下贯通,书写就容易成为一盘散沙,所谓形散神散。没有了具体的描写能力,书写自然底气全无,便成了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或者一册或薄或厚的流水账。
试举几例:
“后来我上了小学,每天仍旧围着大枣树转圈圈,背《杨家岭的早晨》这篇课文给大枣树婶婶听。我觉得大枣树婶婶是我的长辈,她应该检查我的作业。”看这一段的语言,充满童真,带有童话色彩,多像儿童文学的语言。“大枣树婶婶是我的长辈,她应该检查我的作业。”这样的书写,既是叙述,也是描写,亲切、简约又生动。亲切和简约,属于叙述;简约和生动,属于描写。两者水乳交融,看似简单,做到不易。
“童年的我在打伙村幸福地活着,我画在胳膊上的表从不走动,是最幸福的时光信物。”这一句“画在胳膊上的表”,是小孩子生活中的惯常细节,被她信手用“时光信物”的流行语汇,流水一般润滑连缀,多像“读者体”。
再看这一段:“当我们的肉体消亡以后,我们的灵魂,我们的脑电波,进入了云空间,浮在虫洞上。虫洞里瞬间千年,当我们的灵魂进驻肉体时,经过排列组合,我们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脑电波、云空间、虫洞、灵魂进驻肉体、排列组合……一连串多媒体时代涌现出的新名词,是不是有点科技新文体的意思?
这一段,“想当年,天涯浪子,漂泊尘世,漫步云烟,寻魂问魄。秋风萧瑟,驿路长歌。看如今,醉饮往事。抚今追昔,魂在何方。魂兮,魂兮,归来吧!魂不应,大盗不止,如影随形。”一下子回溯千年,颇具古风,又有了向传统的古文体学习效仿的影子。
再看这样两段——
“那时,每天还能碰到一些文化大家……我从来都不卑不亢,因为在我的心里觉得,我脑子里记住的每个名人都比他们出名,所以就不以为意。我记住的名人是孔子、庄子、孟子、秦始皇、汉高祖、西楚霸王、吕布、李白、杜甫……这些名人,都比我每天看见的当代名流出名。我就不为见到这些名人而觉得受宠若惊。”
“每当我给大街上的保洁工人、绿化工人鞠躬时,他们对我亲切地微笑,我对他们微笑。他们都是头发花白的农民工,像他们这样的老人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只能做这样的工作。我和他们相视而笑,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屏蔽的人,我们都穿上了用卑微的米粒做的隐身衣。”
一个是她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摆摊时和那么多文化名人相遇,一个是她在北京街头和保洁工人、绿化工人等普通劳动者相遇。同样的相遇,却是两种场景、两种心态、两种表现、两种情感,自尊、良善、不卑不亢,底层人细腻而丰富的情感,在简洁的文字对比中完成。“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屏蔽的人,我们都穿上了用卑微的米粒做的隐身衣。”写得真的是好,让我感动,与如今流行的中产阶级写作常会出现的那种驴牌提包和巴宝莉时装包裹一身的自得自恋绝不相同,却更接近生活与文学温良的本质。
于是,再读“我在每一个白天,都盼着黑夜来临,回到我的梦里。梦中的我,是女王的孩子,是土地的主人。梦中的我不是那个拉着两个孩子流浪的妈妈。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在梦里”,那种隐忍在内心深处的苦楚、心酸与不甘,以及对幸福无时不在却只能埋在尘埃里、埋在黑夜里的渴望,那梦中灵光一闪而转瞬即逝的卑微却真挚的对幸福的渴望,多么像寒风中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火柴燃烧时的那一缕微光。梦中一闪而过的幸福、现实中漫无边际的流浪,白天的隐遁、黑夜的来临,无不在对比之中,在幸福与痛苦、梦想与现实、白日与黑夜的撕扯纠缠中,在不动声色的语言缓缓流淌中,让我感受到她敏感、善感的内心一隅。
最后,再引两段,写表姐和刘小香。第一段写刘小香刚上小学三年级,爹妈重男轻女,就不让她上学,让她去放猪了。“刘小香不上学后,每天都要到教室门口放猪,学校没有围墙,教室门口是一片空旷的大草地。表姐坐在教室里,看小香放猪特羡慕,便决定不读书了。”
第二段写九岁的表姐学刘小香也辍学了,开始放鸭子,“每天赶着几百只鸭子,像率领着千军万马南征北战的大将军,像煞了威风凛凛的花木兰。在榜样的召唤下,我们打伙小学又多了几个辍学的学生。打伙小学的秃校长生气地咬紧牙关,给学校砌上了围墙,才及时刹住了辍学风。”
两段描写,传统白描,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在猪和鸭子、大草地和围墙的背景衬托下,让表姐、刘小香和秃校长三人分别出场,将他们的形象有声有色地、生动地勾勒出来。刘小香放猪为什么偏要把猪放到教室门口?表姐放鸭子为什么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像花木兰?她不说刘小香还想上学,她也不说表姐不想上学,只在这样冷静的对比中,一笔描摹出两个女孩子不同的心境,简洁、含蓄、有味道。而仅仅是砌上围墙这样一个动作、一个场景,就让秃校长那“生气地咬紧牙关”的心情和模样,有了看得见摸得着、更为形象而有意味的特写镜头。
可以看出范雨素的语言的多样化,也可以看出她的心思的轩豁,渴望多种样式的学习、尝试和操练,而不满足于一般打工文学朴素的语言。可以明显看到,她的语言让我们如今一些专业作者的文字相形见绌而应该脸红。这是很不简单的,非常值得称道的,尤其是在文学作品过于注重情节而语言文字粗糙甚至粗鄙的当今,重视并自觉磨炼自己的语言,不满足于身上披戴的打工妹标签而对语言文字懈怠与宽容。汪曾祺老先生曾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范雨素这样的努力,尤其值得称道。
在《久别重逢》中,有一章“甜魇菇”,这是一种乡间有点魔幻色彩的白色蘑菇。她写道:“甜魇菇的内敛和它的名字一样,吃了后,就能做甜美的梦,和唐代小说《枕中记》中吕道士的枕头一样。可惜,有那么多俗人不知,不能做这样的梦。”
在我看来,甜魇菇不仅和她的梦密切联系在一起,同时,也和她书写的语言文字联系在一起。那是她的一种双向的向往。我从未吃过这钟蘑菇,甚至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奇特的蘑菇。她说得对,“有那么多俗人不知”!我就是这样的俗人,应该向她学习,如果能够向她讨要一点甜魇菇最好。
可以说,甜魇菇是范雨素的护身符,守护着她艰辛生活中不息的梦,也神助着她文学追求中不凡的语言能力,以及未来更好书写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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