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石头上的人
2023年05月2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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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晓

  表叔前不久来了一趟城里,他担着老箩筐,像勤勉忠厚的沙僧一样慢悠悠走在城里大街上。表叔的箩筐里,担着红薯、白菜、蒜苗、芫荽、冬瓜,这些蒸腾着袅袅地气的蔬菜瓜果,是表叔在乡下种的。他担着这些菜,是来送给城里亲戚的。
  今年73岁的表叔,这些年老得特别快,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脑袋俨如枯藤上摇摇摆摆的一个老南瓜。
  表叔命苦,3岁死了娘,5岁没了爹。41岁那年,他去了茂密林木绵延的大山里,和一个女人结了婚,成了倒插门女婿。嫁给表叔的这个女子,比表叔大4岁,之前嫁过一次人,因前任丈夫嫌她不能生育而离异。表叔通过人介绍,第一眼见到她,便眉开眼笑。
  身为石匠的表叔,结婚后依旧在山上采山石,是人工凿石,有时候用雷管引爆炸药。山里常有爆炸的轰隆声响起,打破寂静深山的沉闷。表叔的日子过得幸福,这从他常常笑得咧开的嘴便可看出来。表叔常站在山梁上,对着峭立的石壁猛吼上几声,松涛阵阵,山谷里回荡着表叔的嗓音。然后,表叔坐在石头上,独自嘿嘿笑起来。
  每天,表叔拖着一身疲惫回家,等待他的,是一桌热腾腾的山里饭菜。那女人会蒸窝窝头、蒸红薯、洋芋蒸骨头,这些都是表叔喜欢吃的。
  表叔婚后,我有次上山去看望他。他们夫妻俩站在山梁上的路边迎接我,一路上,表婶只是对我笑个不停。我看见表婶对表叔比画着手势,一阵叽哩哇啦的声音。我惊讶至极,走到表叔身边。表叔在我耳边低语:“她是个哑巴。”
  表婶用老腊肉炖土豆招待我。我看见,灶膛里树疙瘩噼噼啪啪燃起的火光,把表婶的脸映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淌下来。我突然发觉,表婶其实有一张秀美的脸,让我想起悬崖上的一簇簇映山红。
  我下山时,表婶背了满满一背兜核桃、花生、山药、蔬菜,一直送我到山下公路边,请一个村民用摩托车把我送到十多公里外的小镇车站。我拉住表婶的手,对她说,一定要和表叔来城里我家走一走。
  表叔带着表婶在那年春节前夕来到我家。他们俩穿得像身份证照片一样端正,在我家,缩手缩脚的举止也像照相一样规规矩矩。
  第二天,表叔和表婶去逛街,他们一开始手牵着手,都怕对方走失。车流人流中,有些慌乱的他们还是松开了手。就这样,表婶在商场门前走失了。表叔气喘着上楼找到我,呜咽着哭出声:“她走丢了!”我和表叔在小城里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终于,就在商场旁边的小花园里,找到了正在看花的表婶。表叔一下搂住她,像寻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全身颤抖,满眼是泪。
  第二天一大早,表叔便说要和表婶回家去。表叔说:“我不放心,在城里,我怕再把她搞丢了。”我只好送他们去车站。一路上,表叔都紧紧拉住表婶的手不松开。
  表叔后来到城里当起了“棒棒”,也就是扛着一根扁担为城里人干搬运的力气活。表叔对我说:“我就是不缺力气嘛。”表叔和几个“棒棒”合租了一处城郊民房。白天,表叔扛着扁担在城里四处转悠,不到一个月,他对这个城市的小街小巷就比我还熟悉了。
  表叔对我说,他心里最牵挂的,还是留在大山里的表婶。他说,表婶常坐在山梁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山崖下陡峭的路,等待他的身影从树叶间一下冒出来。有一回,表叔在城里耽搁了很久才回家,表婶拉着表叔,她在石头上用石子画了一个圈,再在圈里画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样子。画完后,她一下倒在表叔肩头,咿咿呀呀哭出声来。  
  有一次,表叔在城里搬运货物时,一个趔趄从石梯上栽下来,头磕破了,鲜血直流。我带着表叔去医院缝了几针后,送他回家疗伤。隔着老远,在山下便看见山梁上坐着一个人,那是表婶,她也望见了我们,从石头上起身,跌跌撞撞朝我们奔来。她看见头缠纱布的表叔,一下扑过来,抱住表叔的头呜呜呜地叫出声,又蹲下瘦小的身子,要背表叔回家。
  后来,表叔年纪大了,回到山里依偎着土地,继续种粮食、种蔬菜瓜果过日子。表叔来城里的时间也少了,他要多陪陪患类风湿、患肺炎的多病的表婶。我上山去看过表婶常坐着的那块山石,被体温浸透过的石头,包浆深深,暖流汩汩,它是凝固在我心上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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