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艳菊
集市上,眼看着雨点落得越来越急,老妇人焦急无奈地看着三轮车上一盆盆绿色的植物,伸出手为那些植物遮雨。只一瞥,她满是皱纹、青筋突出的粗糙的手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这是一双勤劳的手,一双经年不息劳作的手,像奶奶的手,像姥姥的手,也像母亲的手。
那一瞬间,便决定买下那些植物,让老妇人早些回家,少一点点忧愁。
散了集的雨天集市,满目湿漉漉的凌乱和冷寂。撑着伞,和那一盆盆植物一起在雨中等家人来接。听雨点啪啪打在伞上,看雨点一颗颗连成珠子急着落下,此时自己倒不急了,荒凉的四周仿佛漫上了一层绿,浮现起的是遥远的乡村一隅的院子,丝丝缕缕的芳香也跟着萦绕在鼻尖。
那是奶奶的院子。奶奶晚年身体硬朗,不肯住到任何一个孩子家,一个人住在小院,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院落。人生最后的那些年,她最大的快乐就是种香菜,也就是芫荽。
奶奶把院子里有泥土的地方都撒上了芫荽的种子。芫荽在我看来,是蔬菜品类里生命力顶强盛的。过一些时日,小院就荡漾在一片绿色的世界中了。芫荽还散发着一股特别的芳香,满院子的芫荽在微风里一起起舞,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香味,像春天的鸟儿扇动翅膀时打翻了大自然的香水瓶。
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种那么多芫荽,她绕着小径缓缓漫步一圈,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却简短得只有一个字:香。望着满眼绿色荡漾、散发着宁静芳香的老院落,我悠悠地念着:“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这是著名歌曲《斯卡布罗集市》的诗经体译词。奶奶似乎很感兴趣,我给她讲起这首歌曲的故事。这是一首17世纪的苏格兰民间歌谣,一个参军的男青年远离自己爱的姑娘,在战争中不幸遇难,那个长满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的地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他请求去斯卡布罗集市的人带去给心上人的问候。
奶奶听了这个故事,久久地凝视着院中的芫荽,苍老的眼眶里溢满泪水。她也许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她那代人的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爱情也许离他们很远,但哪一颗年轻的心没有渴望过爱和被爱呢?
照顾这些芫荽是奶奶的日常生活。每天早上,她端着一瓢清水,弯着腰,用苍老粗糙又温厚的手细致地往芫荽上洒水。我笑她,大可不必这样费劲。她依然固执地像照顾孩子一般温柔周到。
院里的房子几十年了,窗子还是木格的,奶奶要父亲给她换成明亮清透的玻璃窗,可以把院子里的绿尽收眼底。鸟鸣喧闹的清晨,晚霞绚烂的傍晚,奶奶时常坐在窗前的一把老藤椅上,透过玻璃窗欣赏那朝气蓬勃的汪洋恣肆的绿,神情专注宁静,仿佛在回忆她悠长的充满艰难困苦而永远精神昂扬的一生。
阳光好的时候,奶奶就敞开大门,坐在门口。那一院子的芫荽,绿得如水,从大门里挤挤攘攘地荡出来。院门口临着路,来来往往的乡邻新奇地张望一院子茂盛的绿,惊讶于满头白发的奶奶把芫荽养得如此茁壮。
乡邻们都很喜欢开朗慈祥的奶奶,无事时,便会坐下来和她聊聊家常,朗朗笑声在宁静的长街上回响着,在绿意葱茏的院子里泛起层层涟漪,驱赶了老院的清寂,还有奶奶的孤单。
奶奶的门前不知不觉间成了四邻乡亲谈天相聚的温情场地。每次回老院看她,从公路一下到我们那条长街,就先看到邻居们围坐在门前谈天的情景,心底便会腾起欢喜和温暖。
奶奶有一个老式竹篮,她每天都会掐一竹篮绿莹莹的芫荽放在门口,有乡邻路过,总要热情地送上一把。芫荽在我们这里太平凡了,谁都不稀罕,可是大家都会欢欣地收下,他们感念的是这一份情意。
一晃,奶奶走了好几年了,她的院落还在,一岁一枯荣,芫荽开开落落,种子一年年落入泥土,一年年又破土而出,空寂的院子,芫荽兀自芳菲着。那特别的浓郁的芳香从空寂的门扉里溢出来,在长街上游逛,让人们常常想起这里曾生活过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她在这里留下了满院的绿、满院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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