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你的血液里
2024年04月0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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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望古诗词里的清明,雨水似乎一直没有停歇。在这样一个节日里,我们遥望祖辈先人,涌动着雨水一样绵密的思念,由此也印证了电影《寻梦环游记》中的那句经典台词: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千百年来多少人诉尽伤逝之情,清明节前夕我们特编发一组怀念文章,其中既有“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怅惘回忆,也有“不思量,自难忘”的无尽思念,更有关于亲情、生命、人生的思考与反省。抚今追昔,慎终追远,清明这个节日所承载的,不仅是悼念,还有生命的绵延与文化的传承。

  □李晓

  我相信生命的基因了,它是如此强大,不可逆转。我相信血流的源头了,它是生命传递的奔腾源泉,不可阻挡。  
  我爸80岁以前,我望他的目光,依然是怯生生的。我爸有点像我中学时的数学老师,我怕数学,不敢正眼望老师。没办法,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小时候,我常琢磨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不是家里亲生的娃?我8岁那年,经过村里一棵桑树下,单身汉魏大田正蜷缩在树桠上吃桑葚,吃得满嘴乌红的他大声喊我,让我上去一起吃。吃够了,他怔怔地望着我,跟我说:“我得告诉你,你不是你家亲生的娃,你是从别人家抱回来的。”
  我呜咽着一路哭着回了家,吃的桑葚全吐了出来。我问奶奶,奶奶生气地说,哪个给你说的?我说,魏大田!奶奶气得跺脚,骂他不是人。但奶奶后来对我说,你爸这个人是有些偏心,他喜欢你哥多一些。
  我爸在30岁那年盼来了第一个儿子,喜欢得不得了。奶奶说,哥哥生下来那天,爸在山梁上高喊:“杀鸡,杀鸡!”我哥从小机灵顽皮,一岁多就会呀呀呀地说“我爱北京天安门”,当然,都是爸教的。我爸还给他讲司马光砸缸、曹冲称象的故事,意思很明确,就是让我哥从小向这些天才少年学习,长大以后成为村里走出去的杰出人物。
  我爸32岁那年,我来到了人世。凭着少年时代的敏感,我发现爸对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冷漠。星期六,他从城里回来,买回油条,就让我哥躲到篱笆墙边一个人偷偷吃。有一次,爸拉我进屋说,你把油条吃了。那是哥吃剩下的,我埋下头,嘴里包着油条,眼里包着泪。
  奶奶喂了几只鸡,鸡下的蛋一部分卖掉换油盐,一部分给哥吃了。我很少吃到鸡蛋,哪怕是考了一百分。
  我自卑怯懦,不敢正眼瞧一眼爸,偶尔喊他一声“爸”,也含混不清。全家人以及村里人几乎都认为我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孩子,谁叫我那么愣头愣脑的呢?天黑了,倦鸟都归巢了,我还常在外面晃悠,有时还自言自语。
  8岁那年,小山村通了电,望着明晃晃的电灯,我不知道电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有一天,我用一把剪刀朝电源插孔里捅,想试探电在哪儿,啪啦一声,打了我一个趔趄。
  9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我追一只萤火虫,恍恍惚惚走到了山梁下的侯大爷家。侯大爷家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是为他百年后下葬准备的,我悄悄取下他袍子一样的寿衣穿上,在棺材里睡了一晚。
  我长到10岁,家里人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把我过继给远房堂伯家。我爸说,他有一个儿子就够了。堂伯快50岁了,和堂伯母还没生育。好脾气的堂伯笑眯眯地对村里人说,有没有娃,我不急,那是命。
  就这样,我来到了堂伯家。吃晚饭时,堂伯母给我煎了一个鸡蛋,埋在红薯饭下。“儿子,从此你就在我家,我们好好养你,一周给你煎一个鸡蛋吃。”堂伯说。我懂事地点点头,叫了声“大爸”“大妈”。
  10岁那年的下半学期,我的一篇作文在县里获了奖,堂伯要陪我去县城大礼堂领奖。这时,我妈来到堂伯家,哭着跪下,要把我领回去。堂伯和堂伯母愣了愣,最后还是无奈地同意了。
  我闷头闷脑地读书。老师说,这个娃娃成绩不错,就是太内向了。而我哥确实不负众望,小学毕业考了全学区第一,爸把他带到城里读初中,精心培养。但我哥后来伤了我爸的心。初中二年级,他就开始逃学,去卖废铜废铁,想买一辆木板车,用来拖煤炭挣钱,然后娶媳妇。后来,不死心的爸把哥送到了部队,要他在那个大熔炉里好好锻炼一下。
  可是,从部队回来后,我哥查出患了白血病。我爸一拳砸在墙上说,就是把家当全卖了,也要治好哥的病。但家里也实在没啥可卖。大半年后,我哥还是走了,他临走前抓住我的手说,弟啊,爸爸还是喜欢你的,你替我照顾好爸爸。
  哥走的那天,医院大门外边,夕阳如血,我爸颤抖着抱住我,抽泣着说,儿啊,我就剩下你了……
  我哥走以后,我爸如遭雷击,头发似乎一夜全转白,一眼望去,白花花的头发把我的眼睛晃得想流泪。从此,我常常看到我爸用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似有怨怒。后来,常听他长长地叹息。我同他很少交流,彼此有了隔膜,心照不宣。
  我在城里漂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了工作。爸不再犹豫,大声吩咐:把杀猪匠喊来,杀猪,请客!长那么大,我第一次看到爸对我眉开眼笑。
  我爸退休后回乡下住了两年,说是空气好、山好、水好。后来我听乡亲们说,爸常坐在哥的坟前,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了,爸还是没把我哥放下。
  在我爸66岁那年,我几乎给他下跪,求他跟我妈来城里居住。那一次,爸去坟前跟哥道别,喃喃着说,大娃啊,我跟你妈,去城里和二娃子住了。
  我爸76岁那年患了严重的痛风病。那年初夏,我爸痛风发作,住进了医院,我妈日日夜夜地陪伴护理着。那些日子我工作有点忙,有天晚上下班后提了水果去看爸,他突然发火了,气呼呼地挥舞着手说:“你回去!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吗,到底尽了啥子孝道?”这句话让我心里好难受,忍不住也朝他发火:“您说我是您的亲生儿子不?您要我怎样尽孝道,是不是顿顿要给您喂饭?”
  我妈急忙拉我出了病房,用央求的语气说:“二娃子啊,你就让让你爸吧,我这一辈子要不是让着他,他可能都死过几回了。”也是在那天,妈才告诉我,那年大哥走后,我爸整夜睡不着觉,有天晚上她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爸抱着一瓶农药准备喝下……
  我和妈商量,晚上由我在医院护理我爸。我从家里端来山药青菜粥,一勺一勺喂给爸。他张着嘴,一小口一小口吞下,却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爸吃完了,我转身去洗碗,回来时突然看见他半闭的眼睛里有泪光浮动。我装着没看见,走过去给他擦嘴,爸一把拉住我的手,喃喃道:“二娃子……我有时对不住你,你莫放在心上。”
  那次我爸住了十多天的院,依然不见好转,骨头里迸发出来的痛,让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医生是我朋友,他拍拍我的肩,要我有心理准备。他把我爸的脊椎骨CT片子挂在发光的屏幕前,跟我解释:“你看,这塌陷和阴影部分,不排除是肿瘤侵占……”一听到这个,我感觉全身都发麻。
  按照医生建议,我推着爸去做穿刺检查。在门外听见他痛得“哎哟”一声,我哭了。我想,要是爸离开人世,我就是一个没爸的中年男人了,替我挡着的那面老墙一旦垮塌,我在人世的承受力也会减弱。岁月的风声,在我头顶盘旋着吹,让我在落发之中时时感到心里发慌。
  好在经过穿刺确诊爸没啥问题,我指着他那典型的长寿耳、高人中,安慰他说:这是长寿相,能活到一百岁。我爸顿时咧嘴笑了,说:二娃子,想不到你嘴巴还这么会说话,你小时候太内向,我就担心你呀,长大了和别人不好打交道。
  经过那次住院,我感觉我和爸的关系缓和轻松了许多,我可以同他开玩笑,同他一起回忆早年乡下的那些事儿了。我才发现,人老了,世事貌似笃定,沉渣却又泛起,总喜欢在怀旧里得到抚慰。
  爸出院后的一天,我去看望他。我看见爸躺在那把老藤椅上睡着了,口水把他胸前衣襟打湿了一片。他面前放着家里的老影簿,翻开的那一页,是我哥当年在部队英姿勃勃的照片。
  我爸醒了,揉揉眼睛,迷糊着说,你来啦。我一把抱住爸,他把头埋进了我怀里。一瞬间,四十多年来的怨懑、委屈都消融了、吹散了。
  三年前的秋夜里,我为爸在医院送终。心电图缓缓拉成了一条直线,爸咽下了在尘世的最后一口气。从医院的窗户望出去,夜幕沉沉,没有星星,但我还是想,从此以后,在天上的群星闪烁中,又多了一双星星般的眼睛在望着我。那是云端里的爸爸,化作了星星的眼睛,依然在望着繁忙的尘世,望着尘世的亲人,赐予我们最明亮的祝福。
  爸爸,我想,在那星斗满天中,有属于您的一双眼睛,让我能够辨认出那星星的光芒,指引着我在孤独人间行走,不要迷失了方向。我一定能够准确地接收到来自您的光芒,因为我依然住在您的血液里,这无法改变。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时光底片》等三部,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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