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蛤蟆
2025年06月2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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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迎兵

  每次正式演出前,姐姐都对着镜子反复勾画眼线,今天她又是如此。
  “姐姐,你手为什么在抖啊?”我盯着她画眼线的手问。
  姐姐扭转过头来:“你见过大风掀蚂蚁窝吗?我现在就是被卷上天的蚂蚁。”
  那天是姐姐的封箱演出。她扮《锁麟囊》里的薛湘灵,要穿沉重的戏服从高台上跳下。我缩在侧幕的阴影里,看到追光柱里的灰尘,在她腾空时突然炸开。
  满堂喝彩声中,姐姐落地时趔趄了一下,探出了半步,化了浓妆的脸竟扭曲了一下。
  散场后我冲进化妆间。姐姐正拆头面,珠钗叮叮当当砸在褪漆的妆台上。
  “最后的那个身段……”
  “我知道。”镜子里映出半张残妆的脸,一边是薛湘灵的黛眉朱唇,一边是姐姐的脸颊。“你以为观众在看戏?”她用食指戳着自己心口,“他们看台上的你敢不敢直面最不堪的自己。”
  那天夜里我梦见无数面镜子。不同年纪的姐姐,在每面镜子里重复那个趔趄,有时摔得消失不见,有时碎成满地碎片。
  三个月后打扫书房,我从旧戏本堆里翻出《蛤蟆的油》。扉页签着姐姐名字,日期是2014年6月12日。记得那个夏天她每天泡在练功房,膝盖上的伤几乎没有彻底好过。
  我翻阅着书本,很快便沉浸在黑泽明的描述里,书中那个关于镜子的传说让我颤栗。
  我想象一只蛤蟆在镜架前,平生第一次看清自己,看到那凹凸的皮肤、浑浊的眼球、多出的几条腿、布满瘤状物的后背……它会不会想起幼时在溪涧的倒影?那时它还是只普通的蝌蚪,拖着透明的尾巴,以为未来也一样有着四条长腿与翡翠色外衣。
  最残酷的刑具从来不是刀斧,而是突然看清真相的瞬间。当蛤蟆与镜中丑陋的自己对峙,皮肤渗出油脂时,肯定也会像晚年回首往事的黑泽明,眼里流淌出迟来半生的泪水。
  我突然明白姐姐为什么总在深夜练功。月光从窗户泼进来,把她的影子抻成细长的竹竿。那些重复千百遍依然歪斜的云手,那些总也踢不到位的飞脚,都是镜子里那只丑陋的蛤蟆。
  上周收到姐姐从云南发来的视频。她素着脸站在土坡上,身后格桑花盛开,如打翻了颜料盒。七八个挂鼻涕的娃娃围着她学唱“春秋亭外风雨暴”,调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现在不用画重重的眼线了,可教无数遍他们还唱错,气不气人?”嘴上说着生气,她却在风里眯着眼睛笑。高原的阳光把她的鼻尖晒脱了皮,镜头里突然闯进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把野花环扣在姐姐的头上。
  我截图保存了这个瞬间。放大的照片里,姐姐眼尾的笑纹比舞台上深得多,却比任何油彩都耀眼。
  昨夜重读《蛤蟆的油》,封皮夹层掉出张泛黄的纸条。姐姐的字迹龙飞凤舞:“蛤蟆油制成的药膏,是一种昂贵的药材,治疗烧伤特别有效。下次跌倒时,记得我们的眼泪比药膏珍贵。”
  今晨雨又下起来了。姐姐的微信提示音混在雨声里:“这周末带孩子们排《锁麟囊》,有个小胖丫总同手同脚,可爱得紧。”配图是歪歪扭扭的舞台——四张课桌拼成高台,台下垫着四层棉被。这次姐姐跳下来,应该不会疼了。现在,她是一只快乐的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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