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秀娟
她手里举着手机,哒哒哒一路小跑着来到我跟前,大概四五十岁,微胖、短发、圆脸,皮肤黝黑,穿一身黑色运动装、黑色运动鞋,斜背着一个黑色人造革挎包,像一股黑旋风。她身上唯一抢眼的东西,是挎包上挂着的一个毛线玩偶,花花绿绿的,随着她的动作左摇右摆,有点滑稽。她是我给婆婆找的护工。
“我姓刘,叫我小刘就行。”她气喘吁吁地说。和我打完招呼,她一把拽下肩上的挎包,转身走向我身后的病床。彼时,89岁、神志不清的婆婆正躺在病床上,一只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划拉着。老年痴呆,卧床多年,两次脑梗,N次手术,婆婆的身体已是千疮百孔、孱弱不堪,这次又有了脑梗的迹象,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疗。病房里床位已满,只能暂住楼道里的加床。
小刘看到婆婆的头老是偏向枕头左边,嘴里念叨着:“大姨,咱不能老瞅一边,多累呀!你看看我,认识不?长得俊不?”她顺手把一卷卫生纸垫在枕头左边,帮助婆婆把头摆正。我说,她谁都不认识了。小刘说:“我照顾的老人,不管他们清醒不清醒,我都跟他们唠嗑,万一哪天他们突然清醒了呢,谁能说得准,是不?”接着,她开始给婆婆按摩头部、颈部、肩膀、胳膊,手法看上去挺专业。老公从家里拿来气垫,想给婆婆铺到身下。因为婆婆的左胳膊上绑着监护仪,右手上扎着吊针,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怎么抬起婆婆、怎么铺上气垫。小刘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多大点事啊?”她一把接过气垫,拽下连着的充气泵,三下两下卷起来,左手抱着,右手比划着,指挥说:“你抱着监护仪,你拎着输液袋,你们俩一人一头抓着褥子角,把老人抬起来,我来铺气垫。”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婆婆抬起来,只见她一下就把气垫铺好了,动作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帮我们安排妥当,小刘要打车回出租屋拿换洗的衣服。她说,她护理的病人正好今天出院,接到我的电话,就从另一家医院赶过来了。她知道我们这儿的病人刚一入院,手续多,检查多,需要人手,就打了个出租车赶紧跑过来了。我要开车送她,她一摆手,说:“不用,打车去,打车回,方便。你们先忙,我马上回来。”
她急匆匆地走了,像一阵风。一个多小时之后,她急火火地回来了,左手拎着一个大手提袋,右手举着一杯豆浆。她说,路上堵车了,打不着车,雇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司机是女的,65岁了。小刘自嘲,她自己就是个话痨,没想到那个女司机比她还话痨,两个人聊得挺投机。女司机的儿子去世了,儿媳妇再婚,她自己跑车养着孙子孙女,日子不容易。到了医院,20块钱的车费,小刘给了大姐30块,还给大姐留了电话。我说,我给你报销车费吧。她摆手道:不用不用,一码归一码。
晚上,小刘给婆婆喂了饭,换了纸尿裤,拍背、按摩,忙了好半天。等婆婆睡着了,我和她坐在另一张床上聊天,问她,怎么干上护工这一行的?她说,纯属意外。有一年冬天,她大姐出了车祸,头部重伤,住进医院。她在医院照顾大姐,边看边学,就学了些护理知识。加上她是个热心肠,看着护士们忙不过来,就主动帮忙干活。大姐出院时,护士长对她说,看你心地善良,手又麻利,可以干护工这一行,虽说挣的是辛苦钱,但收入也不低。“正好我家里姑娘上大学,儿子上高中,也没啥事。这一晃,干了快10年了。”小刘说,当时参加护工培训班的有五十多个人,现在就剩两个人干这行了,一方面是好多人受不了脏和累,另一方面是天天跟危重病人打交道,心情受影响。这个活儿,没点爱心和耐心,真干不长。
“啥样的病人咱都见过,啥样的家属咱都见过,这医院啊,就是个小社会。”小刘感叹。她说,前几年,她护理过一个25岁的姑娘,那姑娘骑自行车轧上一块石头,摔成了高位截瘫,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护工,整天不是跟她妈怄气,就是跟护工怄气,“我们俩也是有缘分,孩子跟我投脾气,我照顾她两年,成了她和她妈的润滑剂。后来她家搬走了,太远了,我就没跟着去。分别的时候,我哭,她也哭,眼泪哗哗的。这个就是那姑娘送给我的。”她抚摸着挎包上的毛线玩偶,“看见这个玩偶,就想起那个姑娘。”
过了好半天,她笑着说:“这些年,我跟着病人,北边去过北京、天津、廊坊、哈尔滨,南边去过三亚,咱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啦!”我冲她竖大拇指,她脸上乐开了花,感叹道:有人说干护工就是干一天挣一天钱,我觉得不对。是挣钱的事,但光想着挣钱,那就完了。偷奸耍滑的人干不长,早让人家炒了。没有爱心的人干不长,自己就干不下去。人家病人有的不会说话,你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过年过节的,病人家属给我红包,我不要。人家要硬塞,我就给人家老人买点吃的。有人说我傻。我老娘常说,傻人有傻福。
“我这脾气就是直来直去。我不内耗,有啥说啥,说完拉倒。倒下就睡,有事就醒。你说没心没肺吧,咱也能明明白白的。要说我这脾气,还真是随了我老娘了。”小刘眉毛一挑,有些傲娇地说,“我老娘会‘捏环儿’,就是脱臼复位。经常有人上门来‘捏环儿’,甭管认识不认识,甭管白天黑夜,甭管家里多忙,老娘放下手里的活儿,就给人家捏上,分文不取。”
婆婆住院半个多月,小刘悉心照顾。婆婆出院时,我给她结清账,又把一些营养品送给她,她坚决不要。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目送她。她走几步回头冲我挥手,挎包上的毛线玩偶,随着她的动作左摇右摆,灵动又可爱。阳光洒在她头上、身上,仿佛波光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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