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棵树
2023年09月0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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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方晨

  在我的故乡,生着数不尽的草。
  那是轰轰烈烈的草。整个大地上,目力所及,甚至心灵所能想像到的,几乎都是草。
  对我来说,那每一棵草都代表着一种生的激动和神秘。小时候的我,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这种激动和神秘,以至有一天,我竟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那样一株草。
  那是一个美丽的日子,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纯净的蓝天,像宝石一样透明,在我的记忆中是再也找不出这样纯净的天空了;明媚的阳光仿佛大把大把的鲜花,它们纷纷朝大地播洒着,让那每一片草叶,或者说每一种物体,都在发出神奇的光晕;还有草丛里鸟儿们的啁啾,虫儿们的低吟,连同那绵绵草浪的细语,这一切都是我以前常听常见的,也都因这个日子,而拥有了一种特别的意义。
  在这样的一天中午,我惊奇地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精心护理一棵草。那双大手就像在深情地抚摸自己的儿子,不免让我隐隐感到有些嫉妒。
  我没有向父亲走去,但我听见了父亲的一声低语。
  “长吧,孩子。”父亲眼含着微笑,他还在凝望着那棵草。
  不知为什么,一股奇异的暖流忽然从我的头顶涌下来,使我一下子迷醉在无边的幸福之中。父亲的手又在抚摸那棵草,可我觉得他正抚摸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无疑变成了一棵草,一棵迎风而长的不停歌唱着的草。
  从那时起父亲每天都要去看护这株草,耐心地给它松土、施肥。起初我并没有看出这株草和别的草有什么不同,它只不过长了些比较坚韧的枝干吧,可是草丛里的灌木也是具有这样的枝干的。
  冬去春来,大地上的草木也不知枯荣了多少回,这株草已长得比我家的土屋都要高了,而我也只能站在它的绿荫下,须踮起脚,才能摘到它的绿叶。
  我多少是有些为此感到失落的,但我相信自己将是无比强壮,就如同我的父亲。
  “孩子,长吧。”这是父亲的声音。
  草海一次次地绿,又一次次地黄,那声音也一次次地在我的耳旁响起。我知道它已经融进了四季的变换之中,而成为永恒。
  在这声音里,相信每一棵草都会欢欣地呼应,就像呼应每一场甘霖。我也在呼应着这声音,因为,我也是那样的一棵草。
  我明白,这也是父亲的赐予。那个日子,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父亲神圣的洗礼,而使我获得了一棵草的名义。
  每当我深处在茫茫草海中,协助父亲开垦着一块块的荒地,偶一回望我家土屋旁的那棵高大而飘逸的草,我的心灵都会止不住颤栗起来。
  那是六月的一天,或是八月的一天,整个深远的天空一碧如洗,或许只有一两片薄薄的云彩,那样静静地飘浮、消散。我会看到大地上唯有我的那棵草,在安详地伫立,就像一个孤独而坚定的守望者。
  这棵草,无疑成为我少年生活中的坐标。可是我绝未想到,有一天,它又成了更多人的坐标。
  很多年前,我的祖父,一个渴望拥有大片土地的农民,手推一架独轮车,独自一人沿着一条大河从几百里外的另一故乡来到这里,并在这里安了家。
  在祖父开垦出来的土地上,父亲也握起了被磨得光滑发亮的镢头。祖父已化作了荒原上一把尘土,肥沃了不知哪一棵幸福的庄稼或草木,但是祖父长途迁徙的豪情并没有随着生命的远去而消失。就像那条桀骜不驯的大河,波涛汹涌地走过了漫漫的长路,在这里悄然入海,又有谁能说它是死去了,而不是获得了新生?在这条大河的岸边,祖父的独轮车以它唯一的轮子所发出的喑哑的声音,也永远不会消失,它响在父亲的耳边,就像父亲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一样。
  “长吧,孩子。”
  父亲像对一棵草一样对我叮咛,并因此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常新的活力。于是,我便蓬勃如一棵草。我虽看不见草的根,但我分明感觉得到那草的根是多么的坚韧。它们在土壤的黑暗中不懈地努力,努力!一直寻找到生命所需的甘泉。
  那样一棵草就是我,在无边的草海之上,我孤独而坚定地挺立。
  可是,有一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明亮的草海在微风下像舒缓的歌曲一样起伏着,鸟儿时而跃出草丛,在璀璨的天空中,高声鸣叫。
  一支队伍从遥远的天边走来了,他们起初是一道细细的黑线,就像一队大雁。慢慢地,队伍的影子清晰了。
  在这人烟稀少的荒原上,我们是很少能见到陌生人的,而此刻我和父亲遇到的却是整整一支队伍。激动使我们发呆。我们站在泥土里,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
  “瞧,一棵树!”
  我听见他们在说。
  他们向我和父亲招了招手,就停也不停地向那一棵树走去了。
  而分明,那伫立在茫茫荒原上、高高苍穹下的,是一棵宁静的坚韧的草。我想告诉他们,那是我的一棵草。
  但他们仍然向那棵树义无反顾地走去了。
  虽然我几乎顾不得察看一下他们的衣着和随身携带的工具,但从他们中间我也分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那是父亲的面容,而父亲看到的应是祖父的面容。
  这是一支年轻的垦荒者的队伍。
  从这群新来的垦荒者口中,我知道了那棵草真实的名字。它不是草,而仅仅是一棵非常普通的树,是一棵柳树。
  长大后,我离开了故乡,有机会见到了更多的树,从疏疏朗朗的小树林,到稠密繁茂的原始黑林莽,从遮天蔽日的老榕树,到盆栽的小巧的石榴。我也总会想起我幼时的无知。
  现在,我的故乡已经完全被一座新生的人工林带覆盖住了,而且还成了国家的重点自然保护区,那里的孩子也不会再把树当作草。
  可是我仍忘不了我的那棵草,我时刻怀恋着这样一棵曾经被我叫做草的柳树。
  这棵迷人的树,曾是我心灵的坐标,但更是一座伫立于故乡土地上的、已化入永恒的纪念碑。
  透过那片年轻的林海,在一望无际的草浪之上,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以及所有垦荒者的身影,仍会不停地闪现。
  而此刻,我知道,我所凝视着的,正是北方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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