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晖
莫言曾在《红高粱家族》的新版后记中说,人老了,书还年轻。他笔下高密东北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雄和冤魂仍在游荡,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青岛作家连谏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流年》,莫言亲笔题写了书名,他们都是山东高密人。从高密东北乡到高密起风镇,长篇小说如何表达乡土?连谏在《流年》中进行了新的探索。
《流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共由再婚记、寻亲记、成婚记、求医记、亲缘记五个部分组成。虽然作者说最早是把《寻亲记》当成短篇小说来写,但在《流年》这本书中,李后生、李大卡、李第一祖孙三代的故事是完整的连贯的,这五个部分更像是一部长篇小说的五个章节,而不是独立成章的五个中短篇小说。
连谏说,这五个故事,纵跨60年的光阴,却只有11万字,故事容量很大,但我用字节俭。写作多年,虽然汉字可以免费使用,但用最少的字写最跌宕传神的故事,是我毕生追求的文字美德。
用字节俭,体现在《流年》中就是表达精简。虽然写了60年的光阴,但全书只有开头第一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李老汉才二十多岁,大家喊他李后生”,简单交代了年代背景。
故事的发展就是一部“李氏私人情感史”,李后生离婚,媳妇带着一岁的闺女福去了东北鹤岗,然后就有了李后生再婚,寻亲闺女福,孙子李第一成婚,继子李大卡求医,以及最后和亲闺女福的亲缘纠缠等等。
虽然也可以算是编年体的叙事,但连谏在《流年》中抹去了具体的年代数字,甚至刻意避开了能够显示年份的重大事件背景。在当下的文学影视表达中,这些重大事件就像是一棵树的年轮,因为太过清晰而一次次被提起。但对高密起风镇的李氏一族而言,这些事件跟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连谏略去了这些。
《流年》中,有很多方言土语的运用和乡村生活的细节描写。李大卡到城里去卖菠菜,虽然便宜却无人问津。农村人最见不得菜烂在地里,李大卡就把一车菠菜给了开养猪场的光明。本指望对方能给个两百块钱,没想到光明老婆得了便宜还恨不能让他倒找钱。李大卡就决定恶心恶心他们。第二天李大卡开着三轮又去了光明家,看到光明拿着绿油油的菠菜饼子喂猪,就说:“我来拉菠菜,昨晚给你送来喂猪,你老婆说你家猪是洋猪,吃菠菜拉肚子,我琢磨着还是拉回去吧,真把你家洋猪吃拉肚子了,我饥荒就拉大了。”
“拉饥荒”就是很典型的山东方言,来源于贫穷年代的饥饿记忆。多年来,乡村叙事的两个主题就是勤劳致富和传宗接代。李氏的私人情感之所以值得书写,恰恰就是因为从李后生到李第一祖孙三代人,并不肯按部就班地展开这两个主题。他们不走寻常路,乡土秩序里的离经叛道往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们要比城里人付出更多的机会成本。
在写这些故事时,连谏并没有采用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而是对她笔下的人物充满了悲悯之心。他们并不缺少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却一次次在抗争中败下阵来。相比而言,莫言笔下的东北乡似乎更有一种革命英雄主义的浪漫,然而时代终究是不同了,浪漫的高粱红变成了反讽的菠菜绿。
我读连谏的小说差不多有20年了,作为好友,这些年我眼见她越写越好,题材更宽泛,思想更深刻。尤其是,悬疑题材的小说她写得驾轻就熟,影视剧版权卖得很好。《流年》读到尾声,当我还在设想她该怎么给李第一的故事收尾时,她突然又拐到了悬疑的路子上了,让我想起了王安忆在《长恨歌》中给王琦瑶安排的结局。
这样的收尾,略显突兀,但十分合理。人为财死比人为情伤是更普遍的乡土逻辑。连谏说,我和故乡的每一个人,都是高密这片大地上成精的泥土,我们行色匆匆,低笑轻语,脚踏大地,眼望星辰,蝼蚁般下蛮力建设人生,就像不知道死亡终会将自己两手空空地带走。
从东北乡到起风镇,从莫言到连谏,他们会不再年轻,但他们对故土的生灵和风物的书写,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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