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如果死亡是一次远游,父亲走后,我一直不断地寻觅。转眼间,他离开三年了,该忘记的没有忘记,在看不到的地方生出翅膀,扑闪扑闪,往事轻盈如羽,清晰如昨。
多年以来,我很厌恶自己的影子,带着轮椅的车辙,走到哪里都能被认出来。直到住进医院病房,走廊里、电梯间、检查室,随处可见相似的车辙,影子也瞬间迷了路。然而,恍惚间我看到了父亲的身影,那么眼熟,又那么陌生,他歪着半个身子,细长的双腿,脚步踉跄。待我上前确认,却发现认错了人,不禁心头一紧。以至于那段时间,我特意选择在午后去门诊楼,就是想再次确认,却再次扑空。我哭了,我根本追不上父亲的脚步——置身于时间的荒野,我看到的是衰老期的“他”。半个父亲在疼,半个我在流泪,就这样完成了一次对视。事实上,我们活在当下,也活在过去,记忆的魅影如影相随,但好在有记忆,使我攀援着这根绳子,苟延残喘地活着。来到世上,父女一场,我们在一起仅生活了35年,实在太短,短得来不及提笔记录下来。
父亲自幼被抱养,一岁多时因奶奶看护不慎,摔伤腰部落下残疾。毕业后安排工作,本来能够顺理成章进入高校,中途被人挤掉,爷爷找到领导也未能挽回。或许,身体本身就是命运。多年来他带着伤病,就像拖着一道无形的枷锁,先后经历单位破产、下岗摆摊、女儿生病、中年丧父,他始终保持隐忍而沉默,乐观示人,乐于助人,内心深处潜伏着一座火山,随时都有爆发的风险。时间久了,他早就被名目繁多的苦痛压得喘不过气来,脑血管堵了,先是左侧,后是右侧,再后来,双侧都栓住了。面对所剩无几的逼仄空间,他缴械投降了吗?没有。至今我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出院回家后,每天坐在床边,打着手电筒,眯着眼睛看报、读书,那样子专注又可爱。那个时候,我尚不懂得,受困于心灵的折磨并不比外部的压力小。他的苦、他的难、他的泪,他从来缄口不谈,连同自己的身世一起被封存和窖藏在心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
父亲性格耿直,待人实诚,最烦求人。为了我,他却没少低下头来求于他人门下。小学入学的关口,因我的户口晚来一年,他低头答应了校长提出的交换条件。二十年后在山上遇见校长,对方很知趣地匆匆离开。前几年听说她因癌症去世。我初中升学的时候,父亲同事的家属是教导主任,只为打声招呼的事,他不知徘徊了多久才说出口。后来,单位破产,老厂长病逝,以前车间里的女同事自告奋勇竞聘新厂长。为了找份值夜班的工作,父亲硬着头皮找她多次,又辗转登门送礼,事后才知道给她送礼的人多着呢。他晚上值夜班,白天也不在家,骑自行车跑出去,一整天不见人影,打听给我治病的偏方。一个父亲的苦心孤诣并不比母亲少,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如吕德安的《父亲和我》:“像过冬的梅花∕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依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安详地走着。”十几平方米的传达室,恍若密不透风的鸽子笼,我不知道父亲在高温天里是怎么熬过来的。里面的厂房都租了出去,改建成了大排档,整晚上莺歌燕语,K歌的、醉酒的、打架的、失恋的……
多年后,一位朋友和我说起,有一次跟客户去大排档聚餐,不小心把手机掉进茅坑里,那是旱厕啊,恶臭冲天。朋友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看门的大叔帮忙,他二话不说用竹竿给打捞上来,衣服湿得透透的。朋友想着谢谢他,转眼间他锁上门不知去向。我听着听着,眼角溢出了泪,很想告诉他那位大叔正是我的父亲,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因为父亲知道了会不高兴——他不事张扬,做了好事不留名,且从小要求我要谦逊。
大凉山彝族女作家阿微木依萝的小说《重生记》,做了回大胆设想:主人公是个落魄的“淘金客”,在河面上撑船漂荡,他想改变这种生活,于是来到南天门,请求天仙帮自己实现愿望。然而,他的父母不答应,宁可溺死也不想重生。与其说不愿重生,不如说不肯回溯痛苦的记忆。“我低估了他们的内心需求和某种对生活隐忍的挣扎,再平庸的人,也有他想改变的东西,只是别人选择隐忍,吞下了所有苦果,而我,把这种改变折腾到天上去了。”回到现实中,人生是单程航线,没有回头的余地。但是,往事就在那里,顽固地矗立在那里,使我来回往返和漂移。走在大街上,邂逅与父亲年龄相仿的人,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得眼底发热；出入小区时,遇到与父亲一起长大的邻居,望着他们不再年轻的样子,满头银发,后背佝偻,我的心里一阵痉挛,说不出的失落感。
三年的时间,并未有多少改变,但足以使一个人走出记忆的黑洞。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不再奢望从过去那里索取什么。父母乃是生命的源头,父亲之死导致时间的悬浮或分割,酿成了我体内的疾病,留下了难看的疤痕,我除了带着它向前走,别无选择。抑或说,这个世上,没有谁比谁更幸运。较早地直面生死课题,了悟人生,也不失为一种幸运——某种意义上说,我获得了重生,精神层面的脱胎换骨。而父亲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陪伴我并肩走下去,走在雨和雨的间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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