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家山》从体量上论,是一本堪称压箱底的“大部头”,近54万字、699页,延续湘地沅水的悠长文脉,赓续曹雪芹《红楼梦》的叙事传统,读起来真挚绵密,丝丝入扣,感人肺腑。从内容上看,小说围绕南方乡村沙湾发生的家族故事,时间跨度二十余年,涵盖抽壮丁、大洪水、征赋纳税、生老病死等内容；既是一部斑斓多姿的社会发展史、乡村民俗史、时代变迁史,也是一部难能可贵的民间地方史志。
其中,民间方言古语比比皆是,诸如“越是有打功的人,越要有忍让之心”“树栽地上生根,人活世上修行”“为人莫做亏心事,煮饭莫烧黑心火”,给人以别具一格的审美感受,在回溯和重温中找回中国人的精神原乡和生命根脉。
作者曾袒露心声,“一个时代的文学,若没有对整个民族精神面貌的观照、反省、照亮,必是对这个时代的辜负。”毋庸置疑,《家山》是他对中篇小说《漫水》的进一步深度开掘,这种掘进是向内求索,具有“自我忏悔”式的精神向度,回到那个初洗如婴的乡野腹地,与乡亭叔侄同悲欢、共荣辱。他用田野调查的方式采撷历史的精华和生活的露珠,以真善美为线编织成“清明上河图”般的沙湾人物精神图谱,有山有水有情义,见人见物见生活,扑面而来的烟火漫卷、柴米油盐,给人以应接不暇的乡野风情和温润心肠的精神力量。
全书开篇即引人入胜,“四跛子的阿娘桃香,沙湾人尊她为乡约老爷,原是她三十岁那年,替村里去县衙门打过官司。沙湾同隔壁舒家坪打架,出了人命案,官司打到县衙门。”桃香打赢官司而受乡人尊重,此事如个捻子,带出沙湾人的“老规歀”,即宗法礼制,引出一连串的爱恨纠葛和复杂关系。命案出自四跛子和亲外甥德志的较量,关系两个村庄的矛盾,关系情与法、义与理的对峙,背后是传统乡村伦理道德和现代法律制度的正面PK。显而易见,舅甥之搏,没有赢家,自此结下梁子。桃香夫妇却做出惊人的决定,再生一子,送给舒家坪的姐姐喜英,起名“德全”,并令四跛子烧纸烧香要给德志专门烧一份,可谓良知上的自我修正。
而桃香这个大脚女人打官司的场面,从侧面映照出沙湾人的秉性和修养。作者很注重细节白描,扬高借来佑德公家的轿子,桃香放上娘屋里带来的老虫皮垫子。这里有两个“文学黑洞”:一处是进了衙门桃香没有回头,却注意到“扬高人影子印进门槛里,背有些弓”“她的头便昂得更高,不要显得怕见世面的样子”。桃香的昂头与扬高的弓腰,比出人格的高低；另一处是桃香站在法官面前不开腔,扬高把老虫皮放在凳上铺好她才坐上,她一开腔便是语出惊人,“我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人不识字不怕丑,人不讲理算条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返程时到了下马田,此地向来文官落轿、武官下马,扬高觉得桃香立了功可免礼,她执意下轿。这时候,作者又写道,“她见刚在衙门里弓腰驼背的高叔,这会儿又身板笔直了”。一弓一直,跃然纸上,洞察幽微的人性,彰显桃香的气节。然而,深明大义的桃香却给儿子早早找了童养媳,难以摆脱封建体制的束缚,这不得不说是对圆形人物的成功塑造,愈发凸显人性。
在这本书中,我欣喜地看到了新的可能性——王跃文跳出此前官场小说的路径,以史为笔,信手拈来,叙事范式规整,民间语言鲜活,故事节奏舒缓。他是“喊山应”的那个人,用不动声色的讲述,向前推进情节的发展,伴随一个个人物相继出场,把沙湾这片土地上的人、物、事连缀起来,看似没有跌宕起伏,实则都蕴藉在婚丧嫁娶和耕读传统的天地轮回中。与近年来涌现出来的同题材作品相比,比如余华《文城》、王尧《民谣》、付秀莹《野望》,王跃文的创新之处在于以不凡的艺术手法编织平凡的恒常俗世,用诗性的语言叩响历史之门,用家山厚土构筑我们共同的精神原乡。如书中所写,“沙湾受家山垂佑,享万溪润泽,沃野平旷,粮足猪肥,鸡唱猪欢。”所谓“家山”,一语双关,点睛全书文眼,既指内心深处永不褪色的乡土家园,也是每个人永不干涸的灵魂根脉。结尾处,贞一给身在台湾的女儿念梓写信,告知干涸多年的老宅娘井又汩汩出水了,“娘井里的水流入儿井,从儿井又流到天井,从天井流出老宅,通达万溪江,如此绵绵滔滔,川流不息,直奔长江、东海!”娘井复现,这何尝不是世代供养华夏儿女的生命之乳、灵魂之泉呢?生生不息的传承,顽韧不屈的抗争,永远向上的追求,乃是大写的中国人精神。
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在《天使望故乡》中说过,“我打算把我的灵魂拧在纸上,把一切和盘托出,生命对我的意义也就在此。”似乎,我们每个人都欠故乡一个交代,或诗或歌或舞,或某种掏心窝子的倾诉,以至于令人夜不能寐,隐隐作痛。王跃文也是如此,他自称“四十岁以后,记忆中乡村的人与事朝我扑面而来”,因此,《家山》可视作他以故乡的名义写的一首深情长诗。与其说他执笔而作,毋宁说从心灵深潭缓缓流淌出来的乡音乡情。佑德公、逸公老、齐峰、邵夫、贞一、书坤、许家山等人物,以及云枝抱着有蒿、牵着戎生去读报候信的祠堂,不经意间,他们构成了一座纸上蔚为壮观的乡村博物馆,传递出“因义称美”的文化血统和弦诵不绝的精神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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