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往事
2024年09月1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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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志杰

  回老家看见邻居怀柱大哥在自家的小南屋挂了一个“理发”的招牌,推门进去,大哥不在。跟家人说起这事,原来理发的牌子已经挂了一段时间,可是开张不久怀柱大哥突然中风,不得不放下剪子、推子这些家伙什儿,专心调养身体。
  在老家生活的时候,怀柱大哥就曾多次为我理发。那会儿理发店少,家里孩子多,理发不仅不方便,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家庭,就自个儿置办一套简单的理发工具,在家自己动手,父亲给儿子理,哥哥给弟弟理,邻里之间互相理,解决理发难的问题。我们家与怀柱大哥家是隔了一条街的近邻,几代相处,不分彼此,一直保持着优良的邻里关系,谁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从不客气,吆喝一声,大家一起下手,不一会儿就办了。
  原本父亲买了一套齐全的理发工具,我和哥哥的理发之事皆由父亲亲自解决。父亲是火车司机,经常不在家,回家休息又顾不上此等小技,导致我们哥俩的头发时有荒芜。后来哥哥从我的头理起,慢慢掌握了理发技艺,成了我的理发师。再后来哥哥工作了,也是经常不在家,我的头发就交给了怀柱大哥打理。开头有些乱,凹凸不平,我们开玩笑说有点像“狗啃的”。好在那时候还小,不懂得打扮自己,经过几次尝试,怀柱大哥的技艺大大提升,小平头理得很是带劲了。他还试着给我理过一个分头,不怎么成功,有点像电影里那些反派角色的模样,被我自己照着镜子找平了。以后,至少到大学毕业,我一直留的是小平头。
  对现在的人而言,理发可谓小事一桩,满街的理发店,想什么时候理,抬腿就去了,什么发式全凭自己喜好。但是,从历史的角度审视,理发并非小事一桩,还一度成为一个相当严酷的议题。早先理发叫做剃头,我老家又叫推头,想必与使用的工具有关。那时用的是剃头刀子,用刀刮去毛发为“剃”,一个“剃”字见真功,手艺人运刀如水,刀过发落,推个一干二净。在剃头还没有成店之前,靠给人剃头糊口的手艺人,用扁担挑着家伙什儿走村串户,一头挑着剃头用的工具,另一头是烧水的炉子和脸盆。民间俗语“剃头挑子一头热”,便是源自此处。虽然后来的描述远离了事情的本意,演绎成为一种具有多面性的调侃,却无意中把“剃头挑子”以口语化样式留存下来,丰富了我们的智慧宝库。说某人与某某人处对象有难度,不说没戏,而是以“剃头挑子一头热”形容某人单相思,在幽默中点破了事情的真相。
  肩挑剃头家伙什儿的手艺人,一般都是选择赶集的时候进村,这天人多活多,尽管剃一个头就一两毛钱,一天下来也有几块钱的收入。记忆中剃头不但是一门手艺,更是现实中最富有诗意和美感的艺术表现形式。剃头刀是可以折叠起来的那种,明晃锋利,能听到头发被刮断的脆生生的利落之声,相当有快感。本来沉重的剃头挑子,在手艺人的肩上晃悠,踏着欢乐的节奏走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颇似一篇乡间童话,由远而近,真的很美。我还特别喜欢手艺人拿着剃头刀挥洒自如,在一根磨刀的布上擦拭刀刃的样子。将磨刀的布挂在一根树枝上,左手用劲抻着,右手持刀上下正反面与布摩擦,若即若离,噌噌几下,锃明瓦亮,那叫一个帅气。
  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对自己的身体爱惜有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不仅关乎头发长短的问题,还直接将其与孝挂钩,上升到了人品、人性的高度,这是衡量一个人德行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标准。
  清代之前,汉族成年男子留的是长发,绾起来盘在头上。如此简单粗暴的头型,是不需要理和剃的,逢年过节洗一下就可以了。理发一词的出现,大约在宋代,但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理发。理发比剃头的含义丰富很多,一个“剃”字,表达的就是三下五除二的干净利落。理发的“理”字表现出的深刻字意,已经具有打理、护理、美化的意思,甚至包含诸如剃须、洗头、按摩的内容。据说中国第一个理发店出现在明朝,具体开在哪省哪县不很清楚,但后来的发展并不顺利,尤其经过了清朝的“剃头”风暴,金钱鼠尾辫成为标准发型。理发一词也被禁用。
  在山东民间关于理发也有一些禁忌,比如正月不理发。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根据,只是传说中许多不明不白,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被传成了一种约定俗成,成为民间约定,进而成为民间的禁忌。
  普通百姓能够享受理发店带来的便利与愉悦,至少得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记得我读书的小镇坊子,就三马路有一家理发店,每天路过,理发的客人好像并不多。直到上世纪70年代,坊子煤矿生活圈才有了第二家理发店。村里一直没有理发店,人们理发要么去四公里之外的坊子,再就是像我前面说的在村里互相帮忙,你给我理,我给你理。多数选择后者。那时经济条件有限,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买得起理发工具,于是家里有工具的就成了为大家服务的志愿者,只要得闲一定会施展最高水平,从不含糊。尤其是到了过年的时候,更是忙碌,要排队剃头,一直到晚上才得休息。
  我愿意找怀柱大哥理发,不仅是因为父亲和哥哥忙,还有一点就是怀柱大哥听我指挥。那时我经常出点花样,让怀柱大哥执行,有理分头惨不忍睹的教训,也有留大鬓角的尝试。大鬓角就是把两鬓的头发留得很长,几乎与两耳垂一样齐,那两年兴这个,我也不知从哪里学到的时髦,硬是把怀柱大哥引入“歧途”。父亲休班回家,看我那个不伦不类的大鬓角,令我意外地没有采取强制措施,跟我母亲说,过几天他自己就嫌难看了。果不其然,长了不到一个礼拜,大鬓角把耳朵挡住了,本来瘦小的脸又被遮去一大块,露出小鼻子小眼,着实丑陋,不得不央求怀柱大哥理回了小平头。
  理分头创新未遂,留大鬓角赶时髦败北,是我至今难以祛除的心魔。不换理发师,不改发型,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前两年疫情期间出门不便,理发成了问题,索性蓄发一年,长毛卷曲,纷乱飘扬,如盛开一朵奇异的花。青丝已花白,还有年少理分头、留大鬓角那样的心气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了这把年纪应该是倍加珍惜了。见我蓄发一年的同事说,要留好你的长发,别让我们这些头发稀疏的老头失去梦想的动力。盼着怀柱大哥早日康复,拿起推子给我理发,小平头、分头、大鬓角,感受青春,为追逐心怀荡漾的年少时光加油助威。
  (本文作者为高级记者、媒体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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