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假期儿子去北京参加音乐节,我送他到机场。他下车时,我本能一问:“有没有带身份证?”但见他脸色有变,答案不言自明。
回家拿已经来不及,我让他先去办临时登机证明,我飞驰回家。一个多小时后,我重返机场,沿着长长的托运行李的队伍,一一问过来:“请问您去北京吗?”人家连连摇头。
我要是碰到这么冒昧又可疑的发问,就算去北京,也会说不去。不是说他们都撒了谎,有个姑娘还把登机牌翻给我看,说她去拉萨,深为不能帮到我而感到可惜。还有一家三口同样忘带了身份证,也是办了临时登机证明,他们热情亲切地告诉我,可以在手机上办电子证照,需要身份证时出示那个证照就可以了。
看到别人也会犯同样的错,我略感“安慰”。我又联系认识的快递小哥,他说今天发快件明天能到北京。两相结合就是孩子明天就能拿到身份证,落地后不会流落街头了。比较麻烦的是下午的音乐节,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当然,音乐节现场也许有人工通道。万一没有,让他长长记性也是好的,都是人生里的合理耗损。
说是这样说,还是希望第二次独自出门旅行(第一次是南京)的他顺顺当当。我点开手机里的APP,发现里面除了有身份证电子证照,还可以添加“身份证网证”,这个网证点开后有个二维码,在很多场合可以直接当做身份证使用。
我远程指导孩子将“身份证网证”添加进去,听他顺利住进了酒店,到了音乐节现场,方才放下心来。
我跟他说:“多拍点照片。”他没有回复。如果你有个刚上大学的儿子,你会知道这很正常。这是下午四点多,然后我就忙别的事去了。
这一天我跑了两趟机场,又有各种担心忧虑,中午也没睡好,到了晚上八点多,已经疲惫不堪。睡觉前我刷了一下抖音,刷到那个音乐节,但见现场人山人海,挥舞的手臂如浪涛般起伏。嗨是挺嗨,但一个没有身份证的年轻人,又置身于这样复杂的场合,实在让当妈的人难以放心。我想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再睡吧。
这一打不要紧,居然关机了。他不可能主动关机,他心心念念想参加这个音乐节很久了,来的不少歌手他都很喜欢,肯定要录视频的。
要么就是没电了?也不可能。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在别的事情上也许不上心,这次他肯定会充满电再出门。我发最后一个消息时他进场没多久,他后来没回复,不可能那个时候就已经没电了。
那就是手机丢了,捡到的人关了手机。目前看,这种概率最大。丢了手机为什么不联系我呢?可能想看完音乐节再说。我的天哪,没带身份证,又丢了手机,接下来怎么办?这还不算最糟的,最糟的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正因为未知,有了模糊而广阔的恐惧。
我一遍遍拨打他的电话,一遍遍刷新他的“微信运动”,一遍遍给他酒店房间打电话——明知道他不可能在房间,没有任何进展。我想着明天是不是要飞一趟北京,又感觉不会这么倒霉,是的,此刻我还算保持一丝理性,怀疑恐惧被我放大了。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拨通他的电话,他自然是好好的。手机开了飞行模式,他估摸着今晚要录比较长的视频,认为开启飞行模式可以省点电。
我非常生气,说,你开飞行模式之前完全可以发个消息告诉我一下。他说,啊?我没觉得参加音乐节是个多大的事,如果我在家,去图书馆了,你联系不上我,会这么担心吗?
这没有可比性好吗?我继续生气且无语,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
第二天,他给我发了个消息,问我昨天是不是特别着急。他说他昨天特别开心,一直跟着唱,跟着喊,嗓子都哑了。后来步行回酒店的,走了几公里都不累,有些事情就没有顾及到。
看他这么说,我忽然觉得很抱歉。人生难得几回嗨,当他那么开心地回酒店,被我劈头盖脸地一通数落,真的很扫兴啊。
而且,当时真的有那么严重吗?我扪心自问,我的理性并不这么觉得,我那么着急,是因为我一向对于确定性要求太高使然。这么说吧,一件事,正常人可能觉得有百分之八十五的确定就够了,我可能会上调到百分之九十八。
这几年我陪读,白天在自己家,晚上在出租房,我每次离开一所房子去另一所房子时都要检查上一千遍一万遍。屋里屋外各装一个摄像头,不光防贼,也是看门有没有关,灶头的火有没有灭——有一个是装在厨房里。
我不觉得这是强迫症,实际是来自于深切的不信任感。应得的东西,还没拿到手,我是不会算到自己的资产里的。我不愿意借钱给别人,同样,我不想让别人也这般担心,也不愿意跟人借钱。
我厌恶风险,至今不会炒股。买过几次基金,有一点亏损我就赶紧卖掉。所以我的基金基本都是亏那么一点点,确实,很少,但这意味着我根本不可能从风险投资中赚到钱。
我对于确定性的过高要求让我只愿意做有把握的事,否则就会紧张、不安、动作变形。我一直停留在舒适区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想要确定,就不可能有大幅突破。
历史上的英雄都是敢于拥抱不确定性的人,有了弯道超车的可能。不要畏惧不确定性,敢于想象在不确定性中受益,也是普通人的必修课。
所以,我这样回复儿子,当时是有点着急,不过现在觉得大可不必。你看我们这次获得多少新的体验,知道世界的容错率比我们以为的大,不那么确定也没关系。
在这场小小的风波里,我似乎也完成了一次内心的“系统升级”。那些为“百分之九十八的确定”所付出的紧张与耗损,或许真的可以放下一些。
育儿就是一次再世为人,即使目送他渐行渐远,也还是会随着他的脚步进行内心的修炼。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PDF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