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局外人”眼中的医患世界
2024年08月0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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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闻系硕士王戈多,毕业后误打误撞进了医院,从此成为一个医院的“局外人”。他不是医生,却也有些医学常识;不是患者,却天天在医院;不是家属,却体味着他们的悲欢离合。在新书《医院是座动物园》中,“素人写作”的王戈多用88个生动精练的故事,展现最真实的人性:这里有苟且偷生的无奈,也有无视绝症的快意;这里有久病床前的嫌恶,也有不离不弃的守望;这里有忍辱负重的痛苦抉择,也有生死看淡的自我和解。
  □王戈多

不在“指南”里的处方
  我最初找唐远看病的时候,他应该还不到三十岁。
  几年前的一天,吃了一顿火锅之后,我连续拉了三天肚子,总觉得屁股火辣。开始以为只是急性肠炎,吃了点药,三四天也不见好转,我想自己应该长了传说中的痔疮。
  那天是周末,和我熟识的几个主任刚好都不上班。值班医生是唐远,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年轻医生。唐远说:王哥,你侧躺到检查床上,我看看。我以为仅仅是看看,之后才知道自己大意了。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指检”,那滋味,真的让人痛不欲生。
  还好痔疮没破。他给我开了一个中医方子,说这个方子很实用,石榴皮、葱白、白矾,温水坐浴五天,让我回家先试试,不管用了还得手术。我问唐远:管用吗?他说:你试试吧,应该多少管点用。
  照方用药,三天后,我已完全恢复正常。
  我问唐远:这种方子为啥不大规模推广?患者得少多少痛苦呀。他说:你不在临床,有些事你不知道,这个方子是医生之间流传的,大家都觉得管用,但是不在诊疗指南里。咱们认识,我敢给你用,不管用你也不会找我麻烦。但患者要用,一旦出现问题,就都是医生的责任。所以我们只能按照指南来诊疗。
  他问我:你记得神经外科李远平主任的事儿吧?我顿时觉得唐远的选择有他的道理。
  李主任是神经外科著名的“一把刀”,我们有胶质瘤的病人都会介绍给他。他经验丰富,技术一流,经他手术后的患者复发率极低——胶质瘤是一种恶性肿瘤,复发率奇高。经常有患者切了瘤子,还没出院,一复查,又长了出来。
  做这个手术风险很大,一旦位置不好,切多一点,患者就有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了。有一些保守的医生就会选择保险一点,少切一点。这样的医生我不能说是庸医,他们是被一些患者和家属吓怕了,先保命,再说手术。而李主任是其中的异类,该切多少就切多少,将风险全都放到了自己身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2013年,连续两例胶质瘤患者出现了后遗症,而且这两个患者的家属还都不是善茬儿,行政办、医务处、卫健委到处告状。而李主任的脖子,那是属长颈鹿的,头颅高高扬起,只要自己没错就绝不低头。在他那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有折中的妥协做法。那年他四十七岁,正是外科医生的黄金年龄,最后不得不辞职,远走海南。
  唐远说:我们是医生,也是普通人,也有父母妻子,总得先有工作,养活他们对吧?晚上我和璐姐感慨这个事儿。璐姐说:这种现象很普遍,不是医生不想给患者用最省钱的方式,而是不在指南里,他们不敢用。
  那天晚上我正看《三体》,里面有句话:人类不感谢罗辑。
无解的难题
  有一天,舅舅给我打电话,说有个亲戚想来我们医院看病,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鼻血流了半脸盆。
  少年皮肤黝黑,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算得上是剑眉星目,叔叔、阿姨叫得我们心里暖融融的,要多招人待见就有多招人待见。当天正好血液科一个老主任出诊,他撩起少年的衣服,发现身上有一些不规则的瘀斑,先让去化验了血。结果出来以后,血小板指标是零。当时连老主任都一度怀疑是不是机器出了问题,再次化验以后,还是零。这就意味着这孩子已经丧失了凝血功能,随便一个出血点都能要了他的命,尤其是颅内和腹部出血点。老主任谨慎地让少年躺在诊疗床上不要动,之后转到血液科病房,最后确诊为血小板减少性紫癜。
  四天后,少年的妈妈打来电话说准备出院了。我问:康复了?好好照顾孩子!电话那边开始抽泣,说:不是,看不起了,我们准备用剩下的这点钱带孩子去看一看大海,看他想吃啥,给他也买点。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生活在雁北的某个山村,据说去县城开车都得走两个小时。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小学时是年级第一,初中时是年级第一,刚上高中,也是年级第一。总之,少年从小就是第一,一直是父母的骄傲和希望,也是邻里孩子的榜样。少年的妈妈有心脏病,但由于经济原因一直没有治疗过。父亲除了种几亩地,就只能给这家放放羊,给那家帮帮工,领些低保什么的。家里仅有两间土坯房,连围墙都没有。那样的生活,听起来离我们很遥远。而治疗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的丙种球蛋白,是从健康正常人血中提取的制剂,所有医院都限量供应。病人外购的话,一支就需要五百元左右,按他的体重,一天至少用八支。几天下来,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也用光了。少年的父母合计了一下,这个病还有复发的可能,眼下的费用家里已经负担不起了,更不用说将来复发了。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也需要用钱。尽管血小板有了显著回升,但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治疗。
  某天我和朋友聊起这个故事,朋友说:你们医院收费太贵了。我说:丙种球蛋白这种特种制剂是从健康人的血液中提取的,全国每年义务献血的人才多少,手术用血都时常告罄,哪能大规模去做药?义务献血的每个人都是真英雄。这种药应用又广泛,根本供应不上,医院都没几支,病人只能外购。医院最多就是收点打针输液的费用,这和医院没关系。我们是多想用最低廉的费用治好病人,可是,很多事情都是无解的。
  他又说:这样的父母不配做父母,他们应该砸锅卖铁给孩子治病。我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穷过,没有人比父母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康复。他们放弃治疗,需要多大的决心?需要面对多少愧疚?砸锅卖铁、负债累累之后,孩子大概率还是留不住,活人又如何去生活?让活着的人能活下去,也许才是最优的选择吧。
  听说,那少年没能看到大海。听到这个消息,我叹息了一声,希望他的灵魂,能够化作一条无忧无虑的鱼,在大海里尽情穿梭。也希望他的弟弟健健康康,一生都是碧海晴空。
君生我未生
  那天早晨,我刚走进急诊科,护士小姐姐就叫住我问:今天是不是你总值班?里面有个患者家属正闹腾呢,要不你先帮忙安抚一下?
  患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躺在抢救室的床上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嘴里像螃蟹一样吐着泡泡。病床旁坐着十几岁的女儿,看着爸爸不知所措。患者的妻子正在跟医生争执,她也大约四十岁,穿着一条碎花裙子,脸色蜡黄。医生对她说,患者脑室出血大约四十毫升,属于出血量较大的,应该及时手术,至少应该先开颅,释放大脑压力。患者妻子问后遗症是什么。医生告诉她,现在就不要考虑后遗症了,救命要紧。后遗症的话,要么半瘫,要么全瘫,再耽误下去,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很多人以为医生不懂人情,其实医生尤其是急诊科医生,每天见多了生离死别,家属的心思和伎俩,三五句对话之后,在心里就有个数了。这个妻子其实并不关心丈夫的死活,只是关心手术会花多少钱,术后会不会成为她的累赘。
  果不其然,她问医生手术大概得花多少钱,医生说如果顺利的话,三万以内,可以用医保,自己差不多负担一万五,即便开颅后情况比较严重,五万以内也够了。妻子问:那你能保证手术效果不?医生说:手术效果谁也保证不了,我们不是神仙,我们只能尽力。妻子说:花那么多钱,保证不了手术效果,那我不敢签字。由此我算是听明白了,这妻子不是怕花钱,也不是怕成为负担,这根本就是想要丈夫的命。
  我正在踌躇如何劝说妻子时,一阵哭声从急诊大厅传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跑进了抢救室,趴在患者身上大声地痛哭起来。原本昏迷的患者,似乎听到了女孩的哭声,渐渐睁开眼睛,尽管口中仍不自觉地吐着泡泡,但眼睛里有了那么一丝生机。
  患者妻子看着女孩,面色更加难看。她跟医生说:我们没钱,手术不做了,你给开出院证吧,责任我来担。那个年轻女孩突然说:做手术,钱我出。妻子火了,对着女孩吼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是他什么人?
  我看患者妻子的工作基本不可能做通,就上报二线,给驻院民警也打了电话,并且把这女孩叫去谈话室。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孩说:这事儿挺复杂,十万够不够?随后从包里拿出一厚沓钱。她说:我不方便出面,这钱你帮我交到住院费里,不够你再告诉我,我想办法凑,手术是一定要做的。
  根据规定,像这种家属不愿意手术,而医生又觉得有手术必要的,我们请示二线,由总值班签字,医生就可以做手术。最终,妻子也没同意手术,不得已我们只能走这套程序,妻子带着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后来,神经外科的护士说,患者手术效果良好,第三天就已经完全苏醒,这几天一直是那个女孩在照顾着。说到这里她神秘起来,你知道他俩啥关系?不正当男女关系!患者比女孩大十四岁。女孩曾经有过一场短暂的婚姻,患者在工作中认识女孩后,对她照顾有加。女孩也是真心喜欢这位大叔,倒不是因为他有钱,大叔也就是普通的公务员,反而是这女孩做点小生意,经济条件更好一些,完全是因为她能感觉到大叔对她的爱。妻子知道后,管又管不住,离又不想离,直到这次脑出血。
  患者出院时,妻子没来,女孩用轮椅推着患者,脚步轻盈。那个护士小姐姐说,她终于知道了古诗里说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种什么感觉了。
  (本文摘选自《医院是座动物园》,标题、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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