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春
王福春在绿皮火车上拍摄的照片
春运列车上对合家团聚的期盼,第一次去远方的大学报到时的憧憬,挤在一张卧铺上情侣的甜蜜……火车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也承载了世间的人情百态。3月13日,国内第一位以火车为主题进行大规模创作的摄影师王福春去世。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身为铁路职工的王福春,将镜头对准了火车上的中国人,用20万张胶卷记录了绿皮火车时代。辑录成书的《火车上的中国人》成了中国摄影史上最具有国际知名度的系列作品之一,他也因此在2014年跻身“亚洲最具影响力的30位摄影师”之列。
王福春与火车、铁路可谓缘分不浅,他从小就住在火车站附近,对蒸汽机车和绿皮火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63年,他考入哈尔滨铁路局绥化铁路机车司机学校,虽然此后没有成为火车司机,火车却以另外一种形式陪伴了他几十年。
毕业之后,王福春被分配到哈尔滨铁路局三棵树铁路段,负责宣传工作。有一次工会领导安排他给劳模拍照片,他便拿起一台国产海鸥牌相机拍了起来,此后彻底迷上了这门记录人间影像的技术。上世纪80年代,王福春在哈尔滨师范大学学习摄影,拍的照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丰富。他借着工作之便,跑遍了全国铁路线,“火车上的中国人”系列一拍就跨越了四个十年。
上世纪80年代,铁路春运客流出现井喷,许多人为了买春运的车票,甚至要排两天两夜的队。到了火车上,所有人都绞尽脑汁地寻找一块空地。有人霸占了车厢连接处,有人躺在座位底下,有人蹲在椅背上,还有人坐到了行李架上……只为在漫长的旅程之中,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时“绿皮车”运行速度每小时60公里左右,夏天降温靠风扇,冬天取暖靠锅炉,长途列车的车厢里充斥着汗味、烟味、臭味,熏得人喘不过气。这样的旅途让很多人望而生畏,但人们仍然会为了买到一张火车票、成功挤上列车而感到欣喜。透过王福春的镜头,能感受到那个年代的人们“苦中作乐”的生活态度。也有人评价说“王福春拍的不是一个交通工具,而是中国人在火车这个狭小空间里的生存之道。”
上世纪90年代是中国铁路飞速发展的时代。改革开放加速了人口流动和城市化进程,大规模的务工人潮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以及对家乡故土的留恋,登上了火车,每趟车上都载着数不清、讲不完的故事。1996年,在广州-成都的列车上,王福春拍到了一对躺在硬卧上的情侣。当时的卧铺是不允许躺两个人的,小伙子看到他拿着相机,一下子用毯子把自己和对象蒙了起来,大伙儿哄堂大笑。2000年在丹麦展览的时候,有个荷兰摄影师非常喜欢这张照片,花了400美金买了下来。那也是王福春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照片竟然可以卖钱。
正如这幅照片一样,王福春的镜头不但定格下这些瞬间,还记录了交织蔓延在火车上的情绪:送别亲人时的依依不舍、归乡游子的故土思念、小孩子的嬉笑哭闹……在那个年代,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在火车这个“小社会”中迅速熟悉起来。在车厢里打麻将、带着宠物上车,王福春当年拍下的这些有趣场景,在现在的火车上大都看不到了。
进入21世纪,新型机车车辆陆续出现,列车运行时速不断攀升,客运服务越来越好。尽管运输供需矛盾依然突出,但出行环境已有很大改善。尤其是“Z”字头直达列车的出现,让曾经狼狈不堪的铁路旅行变得舒适而体面,“火车上的中国人”也多了些惬意怡然。自2008年起,中国铁路迈进高铁时代,中国人的出行方式,也随着一条条高速铁路通车而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王福春曾感慨,彻夜不眠排队买票、千军万马挤“绿皮车”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的火车是陆地航班、流动宾馆,网络购票、刷脸进站、高铁订餐、自主选座、列车Wi-Fi,让坐火车俨然变成了一种享受。
同时,昔日车厢里热络唠家常的情景也渐渐消失了。绿皮火车都是对座,或者在一个卧铺的小隔间里,面对面坐着六个人,用王福春的话来说就是“有烟同抽,有酒同喝”。而现在的高铁座位都是一个朝向,人们几乎只和认识的人说话。以往坐长途火车,动辄十几二十个小时,乘客的吃喝拉撒全在车厢里,“慢了才有生活”。如今乘坐高铁,刷一刷手机就到目的地了,安静整洁的车厢里,大多数人都沉浸在电子产品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透着礼貌的疏离。也难怪王福春感慨,以前的绿皮火车就是一个缩小的社会,但是现在的高铁上“没有故事”。
在这40年里,王福春几乎“住”在了火车上,最多的一年,他坐了150趟火车。有时候在北方上车,外面还飘着雪,睡了一觉到了南方,到处春暖花开。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他还差点为摄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一趟从哈尔滨开往上海的列车上,王福春想走去另一节车厢,却被卡在满满当当的乘客中。这时,列车突然紧急制动,他便从车上下来,试图从站台走去另一节车厢,不料还没上车,火车便开动了。一般旅客或许会选择乘坐下一趟车,但王福春却没的选——“我的摄影包还在车上,镜头胶卷都在里面”,想到这里,他本能地抓住车门栏杆的把手,身体就这样随着火车加速飘了起来。所幸,车门再次打开,列车员和几名旅客赶紧把王福春拽上了车。
这样不顾性命拍摄出的《火车上的中国人》,在2001年平遥国际摄影展上首展时,震撼了整个中国摄影界。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的绿皮火车又脏又挤,每个人都前胸贴后背,他是怎么拍出那么好的照片的?王福春形容很多珍贵瞬间是“偷来的”。为了拍到好照片,他经常要在车厢里一趟一趟地走,眼睛还要不停捕捉乘客的动作和表情。一两趟还好,四五趟的时候,别人就把他当“贼眉鼠眼”的坏人了。“贼”在王福春看来不是坏词。当摄影师就得有贼心,有贼胆,有贼眼,用正常思维和正常举动,反而拍不出好片子来。
随着人们防范意识的提高,王福春慢慢发现想拍到好照片越来越难,有时候被人发现,不仅会被骂,挨上一拳都是常有的事情。后来王福春就改用小型卡片机,拿在手里,或者放在口袋里,在火车或者地铁上随时随地就摁一张。所以他敢自信地说,谁都看见过,但谁都拍不了,才是真正的好片子。
王福春虽然去世了,但“我给中国铁路留下了一部历史”这句自述,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为显著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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