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关乎自身生命的人间奇迹
2024年01月1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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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方晨

  前段时间写过一篇《写小说有三怕》,有读者给留言,就是这句话:“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立刻引起了我的共鸣。现在拿它来说事,会不会有倚老卖老之嫌?多少有点儿。而在我心底,却是“恨老”的。我做梦都在想自己年轻,在想时光重来。时光重来,我会有另一种不同的选择。
  人生老来难,老了多讨嫌。
  我不想老,有时动起笔来,还会感到自己蓬蓬勃勃的劲头,心里头的东西摁都摁不住,似乎年轻人也还没得比。我从二十啷当岁发表小说作品,至今犹自奋战在文学创作的前线,年年都有作品出来,而且时不时还被劝诫,少写,少写。实际上,我已经竭力克制自己,基本上达到了少写的目标。
  还有一样可资证明,我已年过半百,作为一介书生,体力一直不见长,饭量也不可观,但我没生一根白头发,哦,眼皮也不耷拉。
  从年轻时,爱吟的诗句,就不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也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是关汉卿“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记取的名言则是“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我还写童话,生活中也常出率真之语。前几年拍了好看的照片,看上去显年轻的,马上忍不住要发到朋友圈。看人家碍于面子赞上两句,就对着手机独自窃笑。
  一次,一个卖菜的姑娘说我很像哪部电视剧里的演员,回家就上网搜索,一看是一个糟老头子,为之失落了好几天。上街被中年妇女叫了“大爷”,也不免埋怨人家是啥眼神。
  故而可知,我是个自以为不老的。社会上一出现为老不尊的事件,或者老人们有违公德,与年轻人作对,我都十分愿意站在年轻人一边。
  那次,有人在饭桌上抱怨当代道德教育失败,批评独生子女娇生惯养。反正我也不算太年轻,多少有点倚老卖老的资格,也就不管不顾,当场拉下脸来,予以严正驳斥:你们又讲传统美德,又讲远大理想,讲这讲那,也没见你们做得怎么个好法,那些腌臜事儿都是你们做的,反而是后来的这些人,越来越能够主动、自觉地遵守文明规则。你要说过去的老一套就一定是好的,给你们说明白喽,老王不认!
  树老叶儿稀,人老把头低。我觉得自己还真没老到这种地步,跟年轻人也还论得个一时前后。固然,我渴望能够入伙年轻一辈,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否认,我胆子实在小极了。这不是说我过去是胆子大的。
  我曾出过一本书,编书的施战军在封底写了段犀利的评语,说我“胆大包天”。我一看心里就颤悠,现在拿起这本书来,心里还是颤悠。
  最早,还是《人民文学》编辑的李敬泽在信中说我的小说有一种狂暴而凶猛的力量,我就暗想,哎呀,这可难办了。
  包括这次陈集益写我的印象记,竟说我是一匹“孤狼”,我都心存犹疑。我像狼?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一只乖乖虎呢?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一个性情乖顺的人,从小大人们就是这样夸我的。小时候,我会纺纱、织布,会打袜子、织毛衣,种种迹象表明,我不可能是一个大胆狂放的人。
  即便我觉得自己胆小,也没想到会变得这样小。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小,更无从推断。
  我只能说,至如今,我的写作已经处于无法进行的地步。常常是,我怕敢写下每一个字。写下一个字,怕敢写下第二个字。写下一句话,也怕敢写下第二句话。
  十年前,我写了一个短篇,叫《大马士革剃刀》。从那以后,过去了整整十年,我共写了十一篇发生在虚构的济南“老实街”上的故事,组成了长篇小说《老实街》。写《老实街》,无论如何已经不能再说是写得快了。靠稿费吃饭的,肯定要饿肚子。靠稿费买房的,继续做大梦吧。
  《大马士革剃刀》的第一句话:“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风流云散。”其后的十篇作品,每篇第一句,俱以“我们”来开腔,无一例外。在《花事了》里就是:“我们老实街的老花头,多少年,说他有就有,说无,也就无。”在《鹅》中:“我们老实街人都信这个,一天早上,鹅去涤心泉汲水,踩了一块石头,回来就受了孕,生下来的就叫石头。”
  字句的斟酌,其实就是要找到一个进入文学秘境的通道,不小心就会错过。老实街的十一篇小说,沿着这样一条通往文学秘境的曲径,最终在《大宴》中的最后一句话,准确抵达了“我们老实街居民”的“幸许之地”,几乎没有发生过迷失。但是,也只有我自己作为当事者,才能体会到这个漫长的创作过程中所经受的无边的煎熬和困惑。
  面对如同永远不会揭开谜底的艰难写作,如果说没有恐惧,我仍旧不认。写作,就这样在我的人生之轮开始向晚景狂奔之时,成了让我深深恐惧的事情。
  屈指算来,我写作三十年,其实也就是寻找一扇门的过程。事实上,这个过程是寸步难行的,也注定不得其门而入。
  那么,让一个作家为之痴迷的写作之妙,究竟在哪儿呢?
  我来说句自得的话,妙在忽然之间,你会发现,自己是在门里了。就像对你本陌生的世界,你已了如指掌,就像对你不懂的道理,你已了然于心,就像你深处幽暗,却已洞若观火,就像你本无双翅,却已有了高飞之力。在这扇俨然卡夫卡的“法之门”内,你从而看到了奇异的巨鸟和巨鱼,天高地阔,长风浩荡,天花轻盈,天马行空……而门在何处?我的回答是,那门绝然是没有的。
  在过去的日子里,既已发生过无数次的溃败,而我也已经预料到,再一次的溃败几乎就是必然。我又不是铁打的,我也有承受不了的时候,我很害怕。
  显见得,即便是徒劳,你也得一如既往地做着这一切,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倾其一生所等候的,其实正是一桩关乎自身生命的人间奇迹。不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凑巧,它发生在文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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